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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远无奈,只能坦诚以对:“在营中时便约了几个同僚……况且,这到底是傍晚了,去城北看蹴鞠赛它也没有啊?只能明日下午去看表演赛。”

曲端全程冷冷无声以对。

而夏侯远情知对方的意思,却是宁死也不敢提那一嘴……真要是一开口让曲端去了,他们一群校官是去快活还是去遭罪,他夏侯远还要不要在军中混了……于是几句话糊弄过去后,便也只能装傻立在原处,愣是不吭声。

二人僵持了一阵子,曲端难得被其他人气的胃疼,却偏偏无可奈何,只能一甩袖子,催动胯下铁象,向家去了。

不过,就在夏侯远如释重负爬上骡子时,却又闻得身后远远呵斥:“叫妓女也只能听个曲!否则官家从皇城司那里知道了,指不定你这辈子便做不到统制官了!”

夏侯远胡乱点头,便也匆匆而去。

而且不提夏侯远如何去马行街搞报复性消费,只说另一边,曲端回到景苑家中,自有老妻少子以及仆妇满面喜色来迎。

但曲大本人经历了之前两遭事,却只是觉得家中有点冷清。

自己在门内看了半日,看的妻子全都茫然,方才醒悟,原来官家在景苑赏赐的宅院格外之大,而自家人口又少……这是没办法的,就好像岳飞为了正军纪斩了自己老舅,曲大也曾为正军纪斩过自己老叔……故此,跟其他重臣家中都有无数子侄亲眷不同,他这里却不免少了许多人口,反倒是老兵居多。

而这些老兵,此时有家口的自去料理自己家口,没家口的早就趁着热闹去快活了,哪里还会在府上厮混?

当然显得冷清。

就这样,曲大心中愈发不爽利,只是匆匆去换了衣服,往书房里去,乃是要将今日问政的要点给总结一下的……却不料,其人来到书房,却忽然见到一份请柬,然后便鬼使神差一般,直接跟家人言语了一声,就徒步出门而去。

出的门来,只是在景苑内稍微转了两转,曲端便来到一家规制与自家门户无二的宅院前,随即昂然登堂入室。

这居然是大宗正赵士亻褭家中……原来,数日前而已,赵士亻褭长子赵不凡忽然便调入了御营,却是进了骑军,成为了曲大的直属下属,这才有了这份礼仪性的请柬。

甚至,这个请柬送的日子,本身就是瞅准了太学问政后可能会有大面积聚会,是曲端很可能看不到的这份请柬的日子。

只是,赵家人自己也没想到,自家小心算计,却又正好撞上曲大装过了头,堂堂十节度之一,御营一军都统,年假第一日晚上,连个聚会喝酒的地方都无,最后居然真就闹腾到自家来了。

来了也没办法,还能打出去不成?

也打不过啊?

于是乎,同样刚刚回来的大宗正一面赶紧设宴,一面又匆匆让人去请亲家公汪叔詹带着儿子汪若海一起过来,乃是准备依仗着这对父子,拿儿子连襟胡闳休胡经略的面子做个中人,将旧事抹去的意思。

“如何?”

酒过三巡,又用了些下酒菜,喝了两口热羊汤,正是说话之时,曲大果然抢先开口了。“赵不凡,如今你晓得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了吧?”

赵不凡茫然抬头,却只是看向自己岳父与亲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莫要想太多,我不是说你我那小小酒后过节,而是说你们这一大家的内情……”曲端抬手在座中指指点点。“之前你们这一大家姻亲里面,最拔高的乃是你父亲,堂堂大宗正,而汪家则仗着姻亲靠在你们赵家身上,然后胡闳休胡经略又仗着姻亲靠在汪家上面。结果呢?结果一朝万里豪杰事,轻易便掉了个个,如今胡经略号称当朝三胡之一,年纪轻轻位居一方经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们俩家反而要靠着姻亲一起倚仗于他了!”

莫说赵不凡怔了一怔,便是赵士亻褭、汪叔詹、汪若海三人,还有赵不凡几个在外厅另设一桌的弟弟也都怔了一怔。

最后,还是赵士亻褭拿捏的住,其人微微捻须,继而一叹:“老夫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儿能有这般姻亲,确系是他的造化。”

曲端放下自斟自饮的酒杯,摇头嗤笑不已:“大宗正就不要在这里敲边鼓了,你且放一万个心,我曲大虽然行事说话偶尔荒悖,也做过错事,但一则傲上不慢下,二则欺外不凌内……我不晓得是谁将你这儿子塞入我这骑军的,但既然塞进来了,便反而阴差阳错的妥当了,指望着我看在胡经略面子上如何如何,反而是南辕北辙!”

座中几人皆是精神一振,而汪叔詹更是给自己大女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即刻起身,恭恭敬敬来与自家顶头上司曲节度奉酒。

而曲端也堂而皇之受了对方一杯酒,复又指着对方再笑:“既然受了你这酒,就不是外人了,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一开始因为进了骑军有些不安,但一想到你那连襟的成就,却又如百爪挠心一般割舍不开?这才如此扭捏?”

赵不凡稍显尴尬,却还是微微颔首:“是有此心……节度不晓得,宗室子弟本就前途尴尬,而偏偏又不是人人都能如那位状元郎一般能读书进学到这份上,能有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撒手……何况,正如节度所言,我那连襟兄弟的成就就在眼前,我也是自幼跨刀走马,如何能不艳羡?”

“其实官家对你们这些宗室没那么苛刻。”曲端随口接道。“无论是进学还是从军,官家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不愿你们占着名禄官爵,不为国家效力而已……”

“何人不愿意国家效力啊?”闻得此言,一直还是没官做的前太常汪叔詹却是终于破了防,其人放下酒杯,连声哀叹。“节度,我等是一腔热血想要报国,却无门路可报啊!”

“你那叫报国?”曲端喝了两口羊汤,愈发冷笑。“官家喜欢原学,为什么喜欢?还不是看中了实事求是与功利这些条款?结果你倒好,弄什么炼金术士,这玩意功利是功利了,算是实事求是吗?活该如此!”

汪叔詹当即面色惨白……原来,早在今年下半年的时候,官家就在吕本中的小报上发了篇小文章,却正是以那次炼金为例子,讲述了以汞融金,再析出的道理,然后顺势提出了物质固态、液态、气态随温度变化,以及各类物资间相溶不相溶的猜想,最后鼓励大家在小报上进行这方面的实验信息汇总……看完那个小报后,汪叔詹自己都亲自实验了一番,眼见着金子真的溶入到了液汞之中,他却是如晴天挨了霹雳一般沮丧了下来。

一直到现在,每每想到当日赵官家早就窥破那炼金术士的骗局,却还是强忍着不说破,汪叔詹便忍不住想给自己两巴掌……谁还不知道,就这破事,他一辈子都难翻身。

“那件事,也是至道(汪叔詹字)一时不察,中了江湖骗子的计策。”见到亲家被揭了大伤疤,大宗正于明显心不忍,便干脆出言掺和。

“若说不察,大宗正屡屡劝官家去祭祀什么八陵又算什么?”曲端复又回头去看大宗正,却依然冷笑。“官家因靖康之变对二圣恨之切骨,一生所求,不过是北伐成功,一统九州,好与前宋做个分明,大宗正又是何时觉悟的?”

“不管何时觉悟的,便是与官家的心意相抵触过,彼时问心无愧,今日坦坦荡荡,又何必再提旧事呢?”赵士亻褭捻须从容以对。

而曲大看了这位大宗正一眼,也不免有两分服气,便绕开此人,对赵不凡重新叮嘱起来:“令尊这番气度,你但凡学的一二,入了军中都是有好处的……且正如令尊所言,往事都过去了,你们这家的局面还是极好的,而且不管以前如何,往后的第一个大略便是北伐,以你的出身,绝无人敢在你的功劳上做手脚,只要倾力而为,如何不能争一争前途?”

“节度所言甚是。”赵不凡赶紧起身,准备再度斟酒。

“便是死了也无妨的。”曲端接过酒来,瞅了一眼外厅场景,愈发笑道。“反正你爹一堆儿子呢,正要拿你做个改邪归正的表态……”

刚刚饮下一杯酒的赵不凡登时憋得满脸通红,便是大宗正赵士亻褭也都尴尬一时。

而曲端兀自饮下此酒,却又重新看向了对面的汪叔詹、汪若海父子,然后一时若有所思。

汪叔詹怔了一怔,心中微动,却居然主动起身,然后不顾身份,亲自绕到对面为对方斟酒,然后口中有言:“曲节度可是有言教我?”

“想起一事。”

曲端从容接过对方的酒,一饮而尽,此时已经明显带了几分酒气,然后微微挑眉,却是直接拽住对方衣袖,戏谑问道。“汪太常还想此生入秘阁吗?或者你儿子此生能入秘阁吗?”

汪叔詹心中激动,当即恳切以对:“若能如此,此生必不负曲节度恩义。”

听到这话,其子汪若海也早早饶了过来,侧耳倾听。

“不必记我,此事两利罢了。”曲端摇头笑对,而旁边的赵氏父子都赶紧去夹菜,只做没看到。“眼下大局便是北伐,而北伐之功要么是如此你两个女婿这般往军略上寻,要么是往财务上寻,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其实,当日万俟经略曾出主意,只是被官家先行一手,给错过了而已,如今还有机会,你们父子难道无意吗?”

“若有机会,我们自然愿意倾力而为。”汪叔詹一时不解。“但朝廷开源取财,早已经是手段尽出,哪里还有我们报效的余地?”

“不是让你们报效,也不是说手段,而是说人心。”曲端似笑非笑。“汪公想一想……你两个女婿、数个儿子,都是俊才,平素看不出谁比谁强,为何是胡经略能先成大功?”

汪叔詹刚要言语,曲端却早已经在座中自顾自答道:“乃是他早在靖康中便投笔从戎,持兵戈与金人交战,在城头第一线上亲眼看见满地生死,心里便知道这是乱世了,便一头扎入军务之中了……然后虽然跌跌撞撞,人也老实过了头,却架不住是天下第一批知兵知军的读书人,这就是所谓应时之举。那么等到去年,七八年间心中积累的东西,历练出的性情,便终于报答了出来……这叫应天时随大运,又厚积薄发,所以迟早有这一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