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赋诗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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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看御驾、相公与御前班直,那官家可曾出舱?相公可曾招手?御前班直有几个?那个逼死王大善人的奸臣杨沂中可在其中?也同样没人知道。
但就是要争先恐后,以作围观,就是要满岸满堤,以作眺望。纷纷攘攘之间,更有无数画舫左右齐发,远远绕着大小乌龙和众多官船随行左右,几乎铺满半个西湖,并与岸上呼喊应和。
纷扰之中,那些得以在官船上随驾的公阁成员早已经如痴如醉,谁还记得什么弹劾,什么来为两位贤明大臣做后援,以及什么上吊自杀的王某人,还有检地之恶政?
却是只觉此生足矣,恨不得立即回去告诉乡人,这日我在西湖,距离赵官家只有三个船位!
少数还记得什么正事的,却也只能在心中感慨,觉得这官家真是智足以拒谏,只要船只在西湖中浪荡到夜半,回去一宿到天明,翌日打发了朱胜非这个上元问安使,届时本就来凑数的刘大中孤掌难鸣,此事便算熬过去了。
不过,不知道为何,刘大中与朱胜非两个始作俑者拢手于官船之上,虽然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却居然也同样有几分释然之态。
船只缓缓进发,待到傍晚时分,阳光自西向东,映照湖泊一片灿金之时,大乌龙抵达苏堤桥前,自然不能再进,便要转头,而也就是此时,又一个高潮出现了……戴着直角幞头,一身崭新淡黄色袍衫,金装红束带,皂文靴的赵官家,以完全符合杭州人民想象的姿态,居然带着一众紫绯青色皆有的诸近臣,出大乌龙船舱,临苏堤朝堤上挥手,并引得其余官船上相公、大臣、官吏、公阁阁员忙不迭纷纷仿效。
虽然只是船头调转的片刻,却使得河堤与两岸轰然如雷,居然隔着夕照山便将凤凰山上的无数乌鸦给惊飞了。
而船头调转过去,回过神来的堤上士民,虽然未必有几人看的清楚,却又忍不住口干舌燥,只说赵官家朝我这里看了,又说亲眼看到金装红束带,还有知道典故的说起赵官家当日淮上危急,孤身去见韩郡王,赐下玉带,此后再不着玉带,只有金带、牛皮带云云,端是纷杂。
这还不算,船只调转,再缓缓转回,途中暮色渐显,赵官家又有旨意,乃是下令各船稍微点起灯笼,官船虽大,但上面却异常简朴,只有船头船尾能挂寻常灯笼,但随着大乌龙小乌龙二船点起几个灯笼,满湖满城却如得了信号一般,自湖中开始,不等天黑便纷纷点灯。
一时间,灯影摇曳,点点星辉,渐渐连成一片,将整个西湖映照的宛如天上人间一般。便是此时月影稍显于天边,夕阳依然盘桓湖西,却也彻底遮不住人间灯火了。
只能说,端是一派封建时代君臣士民大团结的好风景。
不知道的,还以为回到丰亨豫大时代的东京城了呢。
然而,就在船上挂灯,上上下下都以为赵官家要趁势在西湖中浪荡到夜半,以躲避朱、刘二位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暮色渐起,满湖灯火,大乌龙却还是趁着最后一丝夕阳回到了涌金门前,然后官家便随即登岸,并引仪仗回銮凤凰山。
沿途,还另有旨意,以诸东南官府士民上元节、春节前供奉凤凰山颇多,以防浪费,将于凤凰山下一并发出。
其中,供奉财帛尽数赏赐御营骑军士卒,俗杂趣物尽发雷峰塔下灯谜会以作百姓利市,而食物特产尽发凤凰山前设宴招待今日随驾臣僚、公阁阁员,以示上下同乐之意。
得此旨意,大部分人自然是喜上眉头,但如刘大中、朱胜非等少数人却不免连连叫苦——无他,这般架势拉开,让他们这些之前当众表过决心的人如何能躲?
怕是免不了要做一番恶人了。
果然,随着明月渐起,杭州百姓闻得官家在夕照山上发利市,早已经云集西湖南岸,凤凰山两岸军营得了赏赐,也多有欢呼之态。当此时,凤凰山下,昔日武林大会召开的场地之上,宴席也早已铺开,众人入座,想起此番原定正事,偏偏又只觉南北左右皆是欢呼雀跃之喧嚷,不免失了信心,果然多有逃避敷衍之态。
更有甚者,直接佯作忘了之前约定,乃是下定决心不再理会那事,居然在山下堂而皇之享受起来,于是气氛更加微妙。
宴席既开,先是吕相公主持,稍作宴饮仪式,乃是为正在清修中的二圣,正在优养的三太后,此时含笑坐在上面的官家贺寿,再为官家去年新得一皇子贺喜……这几轮酒下来,所有人便都微醺了。
但没办法,大宋自有国情在此,谁能如何?
七八盏酒下去,又是上元灯火,随着官家亲自点出来一份东坡肉给城西太上渊圣皇帝送去,复又免不了要作诗写词了……其实,东南本是文风昌盛之地,不说别的,就好像在座的越州公阁三个领头的,陆氏、石氏、诸葛氏,家里都有自己的图书馆,其中陆氏藏书约一万三千卷,早在年前家中老三陆宲转了通判后便投桃报李,主动提出由家中组织抄录藏书,供奉朝廷了……便是石氏和诸葛氏也分别有万卷、七八千卷的规模。
这就是东南繁华文气所在……而这等人家出身的子弟,只要有那个心,自然不至于诗词上有所欠缺。
然而,文风归文风,这不是上头还坐着一个诗词大家赵官家吗?
这万一出丑,又该如何?
于是乎,众人你推我我退你,却是有人主动出列,俯首行礼,乃是感慨今日官家在湖上未曾赋诗题词,终不免有憾,所以想请赵官家先行作诗词,以当引导。
“诸卿想多了。”
漫山灯火兼明月之下,视野清晰,换上了软翅幞头的赵官家端坐于上,闻言摇头失笑。“上元佳节,正该同乐,今日作诗,不论题材,不分上下,不论优劣,只是作出来,着令官念一念便可,觉得好的便饮一杯,然后再问姓名,觉得差的只笑一笑,直接过去便可,何必顾忌那么多?”
众人得了此言,这才释然起来。
随即,自有杭州府官吏上来分派纸笔,而此时,赵官家提起笔来,刚要去写,不知道是起了哪门子风,复又当场询问起了陆宲转任通判后越州陆氏新顶出来的公阁成员陆寘,乃是听说陆氏有个十岁神童,生在船上,小小年纪便已经能做诗词,名字唤做陆游的……今日有没有过来?
闻得那陆游白日便随几个兄弟、几个表亲一起去看花灯,一时寻不到后,这位官家方才放下心来,从容下笔。
片刻后,诗词既成,便又点了前礼部尚书朱胜非为令官,起来为大家念诗。
别人倒好,朱胜非本人此时已经有了三分警惕,却又不敢不从,只能起身应下。
不过还好,依次念来,不过都是什么宝马龙舟,灯火月影,湖光山色,君民同乐,中兴盛景之类……有好的,也有坏的,大家都是行家,自然会将水平高的诗人给定出来,然后当场唤出来受酒作贺之类的。
一时间,凤凰山下其乐融融,便是朱胜非都渐渐去了警惕之心。
但很快,随着一首诗出现在朱大使手上,这位前礼部尚书只觉得脑门嗡了一下,却是情知今日要没个善了了。
“朱卿为何忽然不念了啊?”赵玖当场催促。
朱胜非看了看赵官家,心里发麻,却到底捧着诗稿,咬牙念了出来: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此诗既出,满座愕然,一整日的风花雪月、锦湖灯火,也随之尽数化为乌有。
“此诗如何啊?”赵玖在座中状若喟然,却又点了个名字。“陆寘,这诗如何?”
越州公阁首席陆寘实在是不知道为何这等事和这首诗会牵连到自己,但官家既然有言,却是赶紧避席转出,硬着头皮相对:
“好让官家知道,此诗言辞洗练,更兼点破时势,焉能不好?只是今日既做上元诗词,此诗骤然列出,不免有几分愤世嫉俗之态……”
“说的好,可谓中肯。”赵玖点头相对,头上已经换了的幞头软翅一时摇晃不止,却又在下了定语后相顾朱胜非。“朱卿,这是哪个不开眼的愤世嫉俗之辈写的?不知道大家在过上元节吗?非得此时揭伤疤?”
朱胜非看了看赵官家,心中冰凉,却只能强做镇定,勉力相答:“愤世嫉俗者,正是官家……署名是沧州赵玖。”
且说,此时凤凰山上因为乌鸦下午时分被惊走,却是难得没有乌啼,所以,所谓鸦雀无声来做此时描述倒是格外贴切。
而与此同时,就在不远处,雷峰塔下便是熙熙攘攘之态,整个西湖更是宛如一个能自带亮光的地上大月亮一般将周边映照的如白昼一样,却又与这里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说句老实话,陆寘等人,虽然被惊吓到,但反过来一想,对此事却居然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只是觉得事发突然,外加一点委屈而已……想想也是,一下午一晚上风花雪月,不是你赵官家带的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