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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再度点点头,也不多言,便要调转马头回去。

但也就是此时,忽然间,那个人影晃动的地方发一声喊,接着便是一支弩箭飞来……但很可惜,弩箭歪歪扭扭,勉强飘过永济渠便已经无力,直接滑在河堤上。

岳飞勒住战马,抬头看了一眼,正色相询:“逆风?”

“确实逆风。”黄佐勉力摇头笑对。“大冬天的,可不正是西北风?”

岳飞再三点点头,然后忽然从马上取出弓来,就在马上抬起,稍一比划,便直接挽弓而射,箭矢也顺风而发……这一箭,当然没有射中占据了高度优势且极远的敌方塔楼上的弩手,要射中那就是真神仙……但也没有落空,一箭飞出,直接将一只一直在城西北面盘旋,此时恰好来到最西北面、进入了射程的海东青于半空中射落。

很显然,这位河北元帅早早便注意到了这支必然属于敌方的禽鸟。

一箭落雕,若是赵官家射落的,必然是马屁如云,说不得还要上邸报啥的;若是韩郡王射的,怕是又要扶着腰带作半首诗出来……但既然是岳飞射的,却只是射了而已,海东青既落在了永济渠对岸的河堤上,其人连看都不看,便勒马而走,去寻东京来的要员了。

走马到更西北面的黄河畔,彼处,一面是后勤货物转运不停,一面是很多民夫乘坐小船沿着岸边捣毁两侧薄冰,而这其中,岸边河堤上一名紫袍大员的身影未免显得过于突出了。

岳飞提前下马,匆匆向前,临到跟前,见到自己的参议官黄纵等人俱都凛然恭敬,心中更是小心起来。

可是,即便是有着足够心理准备,临到跟前,那紫袍大员转过身来,岳飞却还是一时惊悚,然后居然以元帅之身主动先行拱手,恭敬问候。

之前种种准备与坦然,也都一瞬间飞到爪哇国去了。

原来,来人不是别人,却居然是当朝文官中的佼佼者,资历极厚、功勋极重、地位极高的工部尚书胡寅胡明仲。

胡寅虽然只比岳飞大几岁,也只是六部尚书之一,却也是岳飞毫无疑问的举主,且代行过相当于半相的御史中丞,做过关西方面都督,之前更是以工部尚书的身份总揽了北伐后勤建设……所谓靖康太学三名臣,如今能咬住赵张,甚至拿捏住二人的,无外乎就是这位胡尚书了。

便是陈规、刘汲两个副相,对上此人估计内里都是虚的。

何况,和其他文官不同,胡寅因为主战立场的缘故,多参与军事谋划,鄢陵之战随驾,尧山之战都督陕北,平夏总揽后勤,此次北伐也总揽后方转运,数次出面约束过韩世忠,逮捕过曲端,提拔过吴玠兄弟,弄死过杨政,当然早年更是亲自举荐过还是杂牌军的岳飞直接出任镇抚使。

他对帅臣的压制与威慑力,天然独树一帜。

这种人物……哪里能把他当做一个寻常尚书?而此人既至,万般言语与准备就都显得苍白起来。

“岳元帅。”

胡寅回头看到岳飞到来,面色冷静,直接拱手。“你的谋划诸相公已经尽知,你的私信我也接到了……军事严肃,不要耽搁时间,你中军大帐在哪里?速速带我过去,再将张节度、田副都统唤来,我有话要说。”

“谨遵明公之意。”岳飞愈发紧张,却只能拱手应声。

就这样,河畔匆匆一会,胡寅便即刻转入中军大帐,然后也不与岳飞言语,甚至当岳飞请他上位先坐,也被他拒绝,水食也不用,只是束手等待……这让气氛更加凝重。

田师中倒好,此时正在元城北面监督建立土山,此时闻得岳飞召唤,飞马过来,片刻就到,可张荣却在黄河北道西岔的下游去‘探索’了,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下午时分,方才姗姗来迟。

“其余人都出去。”

见到张荣也到,胡寅终于开口,却一上来就摒除了所有闲杂人等。

岳、张、田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之前各自思索与底气全无,偏偏还要硬着头皮相对,心中不免更加不安起来。

而果然,待所有幕属、侍从离去,帐中只剩四人之际,胡明仲一言就将三人的心沉到了底:

“秘阁公论,岳、张、田三人玩敌纵寇,拥兵自重,恃宠而骄,我也深以为然。”

此言既出,田师中面色苍白,张荣一时失措……可能也有没听懂这三个词啥意思的缘故……而岳飞也只能赶紧拱手:

“明公容禀!”

“岳节度能容我说完吗?”胡寅反向冷冷以对。

岳飞只能沉默。

“秘阁以为,河北方面军擅自扔下三州,致使十余万百姓隆冬流离,既有弃地之嫌,又使后勤压力陡增,国家积攒三年才凑出来的军需物资,平白多出计划外的抛洒……这一点,你们三人再怎么狡辩,也不能更改已经给国家造成的动荡与麻烦的事实……是也不是?”言至此处,立在中军帐中一侧的胡寅方才环顾三人,正式追问。“三位可以先说此事。”

岳飞当仁不让。

然而,他在其余二人的瞩目下拱手相对,却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坦诚:“三州弃守是为了集中兵力,但引发十万河北百姓流离,委实是我考虑不周……我为河北方面军元帅,当东京质询,委实无言以辩……唯独战事严肃,请东京诸相公、秘阁元任,许我战后再去请罪。”

胡寅点了点头,继续黑着脸以对:“秘阁还公议了你进呈给枢密院的军事计划,都说你是狼子野心,为求个人功业,挟持重兵,图谋不轨……”

“胡公。”终于有人忍不住打断胡明仲,却居然是一时急切的田师中。“此地御营前军、右军、水军六万五千余众,外加七八万民夫,合计十四五万人,却委实无一人可当此罪!”

“你二位节度也是这般想的吗?”胡寅理都不理田师中,直接看向了其余二人。

张荣虽然听不懂那些词汇,但狼子野心和图谋不轨听着便知道啥意思,也是立即愤然拱手:“俺也一样!”

“无论如何,绝无此心!”岳飞也只是无奈拱手,但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像张荣和田师中那般带了情绪。

“那你知道为何秘阁上下全都这么认为吗?”胡寅盯着岳飞追问。

岳飞一声不吭。

胡寅见状继续黑着脸以对:“看来是知道的……秘阁以为,你这么做是将东京抛于敌前,是置东京百万生民,还有太后、贵妃、贤妃、诸皇子、公主安危于不顾……有人说你是个比范琼还恶劣的拥兵自重之徒,还有人说你是个比刘光世还可笑的欺世盗名之辈。而如果说秘阁中还只是这般评价、议论你,公阁中却干脆有人要杀你了!”

听到这里,岳飞反而释然,只是冷静拱手相对:“明公,飞之本心,天日昭昭。”

胡寅沉默了一下,一时没有回复。

倒是田师中,再度赶紧上前解释:“胡公……御营前军、右军、水军、海军合计九万,海军微小,其余三军合计战兵,虽有损伤,也有八万以上,如今此地合战兵不过六万多,其余城寨,也不是空置的,东面夏津、高唐与济南连成一线,身后濮阳如今也落在我们手上,完全可以与白马……与绍兴夹河固守,为东京北面门……”

“你只说,黄河一旦结冰,金军大队弃了这些城寨,也弃了你们,然后直逼东京城下,再来一遍靖康旧事,你们该如何反应?”胡寅听着不耐,再度开口,打断了对方。

田师中一时惶恐,赶紧再言:“胡公,此一时彼一时也,金军不会弃了大名府南下的!”

“不错。”张荣也严肃起来。“胡尚书想一想就知道了,当年靖康的时候,河上水师是没用的,现在俺们御营水军又如何?他要是敢南下,只要熬过冰冻,俺自会将金军锁在河南……然后这边怕是能直接捣了黄龙府都说不定!”

胡寅点点头,瞥了一眼一生不吭的岳飞,然后继续正色以对:“所以,咱们先不说东京能不能守,金军会不会南下,只说一件事情,那就是三位也都坦诚,若是金军真的南下,哪怕是到了东京城下,你们也不会救得……对也不对?”

张荣一时语塞,田师中也沉默下来。

“是!”半晌之后,却是岳飞强压种种心绪,拱手相对。“十年之功,俱在此处,且东京看似危险,其实无虑,若金国真的遣大军南下,末将以为,陈枢相足可妥当守下几十日,甚至更少的空期,而末将……末将也不会真的轻易追击!而是加紧围攻大名府,以反向使之不敢南下!”

胡明仲再度深深看了眼对方,平静追问:“若是东京太后下旨呢?都省、枢密院来催呢?”

“末将只认官家旨意。”岳飞咬牙相对。“官家走前,公开许末将河北独断之权。”

“你知道这话传出去,有什么后果吗?”胡寅追问不停。

“大约此战之后,便是成不世之功,也要被东京诸公厌弃,然后就此闲置,再不得用。”岳飞冷静以对。“但话反过来讲,如此战能成不世之功,飞死而无憾,何况是为人厌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