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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天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在临淄行宫之外的馆舍里,黑夫与老丈人叶腾相对而坐。

诚如叶腾所言,此事之后,黑夫可谓收获颇丰,但黑夫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件事的结果,在他看来并不算完美。

虽然只让李斯挂名,叶腾也能略加干涉,但李斯在这件事上,无疑有最大的发言权,这件事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已经完全脱离了黑夫的控制。

他朝自顾自倒酒的叶腾作揖:“我这几日一直在思索,自己错在何处。”

“哦?”

叶腾看向女婿的黑脸,笑道:“你觉得自己错了?为何。”

黑夫道:“首先,我料错了李斯的意图,将焚书看成是他的目的,可他真正的目的,或许只是为了迎合陛下。”

张苍告诉过黑夫,他们师兄弟几人,虽然拜的是一个老师,但所学颇为不同。李斯跟荀子学的是“帝王之术”,也就是治理天下的学问,但在李斯这,却变成了如何维护帝王统治的伎俩,他为了迎合和维护帝王,而随时改变自己的政见、处境。

所以李斯到秦国后,先在吕不韦门下,编撰黄老思想浓重的吕氏春秋,走的是“王道”的路线,但做了舍人后,却抛弃了先前的见解,迎合秦王统一天下的野心,主张更为激进的兼并政策,也就是“霸道”,遂为秦王所赏识,被拜为客卿。

这之后做的每件事,都是以皇帝意志为先,随时变换态度,从《谏逐客书》中为关东士人说话,变成打压他们最积极的大臣。

先前的数次“儒法之争”,若秦始皇偏向儒家,李斯恐怕也会改口主张封建吧……

正因如此,在秦始皇看来,李斯才成了实现自己意志最好用也最可靠的工具,倍加信重。

焚书也不例外,秦始皇在封禅事件里,对儒生和百家失去了耐心,手腕将从温和渐进改为强硬急速,目的是使整个国家只存在皇帝的意志,朝廷统治不受任何质疑。

李斯的“焚书”之议,也是为了投皇帝所好。

不管黑夫说得天花乱坠,统一言论,打击法古学说的国策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手段,是一把火下去,还是温水煮青蛙……

所以即便是黑夫倡议的修史,最后主持者还是落到了李斯头上。原因很简单,李斯没有原则,没有文人墨客的臭脾气,一切都会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做,他办事,秦始皇放心!

至于李斯权力太大,独揽朝政什么的,皇帝根本不用担心……李斯最安全的一点是,他地位虽高,却是无根之木,在地方上没有根基,也从来没有摸过军权一下,和王、蒙等军中世族关系冷淡。

反倒是黑夫这种出身行伍,与军中、地方牵绊太深的人,若有朝一日,坐到李斯那个位置,遭到的提防猜忌,或许是李斯的十倍不止!

“能想清楚此事,便没有白白吃亏。”叶腾十分欣慰,还有句夸黑夫的话没说出来:

“李斯虽能揣测上意,但我这女婿,却能屡屡引导上意,变南征为西拓,改焚书为修史,能做到这点,需要有胸有韬略远谋,可比那帝王之术难多了!”

他又问道:“你觉得自己还错在了何处?”

黑夫一迟疑,起身朝叶腾下拜顿首:“我还错在,将妇翁卷入此事!”

叶腾这次为了黑夫的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当着皇帝的面,彻底与李斯撕掰,今后恐怕会被李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叶腾却摇头道:“朝堂中不可能一团和气,陛下也会乐见我站出来提出异议,毕竟朝中变成李斯的一言堂,这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他乐呵呵地说道:“眼看王绾将倒,如今出了这事,我甚至有机会想一想,在死前能否坐上左丞相之位了,于老夫而言,这是好事,不是坏事!”

这老狐狸倒是想的透彻,朝堂需要异论相搅,皇帝深蕴此道,不会让李斯独尊的。

但叶腾随即面色一板:“要我说,你最大的错处是,是忽略了你与李斯相比,你最大的优势在何处。”

“我最大的优势?”黑夫作揖:“请妇翁教我。”

叶腾问道:“李斯今年几岁?”

黑夫道:“已过六旬,听说快七十了。”

“你今年几岁?”

“未到二十九……”黑夫恍然大悟。

“妇翁是觉得,我太急了!”

叶腾道:“没错,你太急了,未考虑清楚此事利弊,变焚书为修书,于国大利,于你何益?你想要的,只是区区一级爵位么?畅所欲言之后,你能否掌控此事?如今的结果,虽然你将马车强行拽回道中,但持辔之人,并不是你……今后马车将驰往何方,也不由你说了算!”

“更糟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本来就够耀眼,本该在胶东韬光养晦,却还早早将自己放到李斯对面,今后,恐怕会多出无数麻烦。”

叶腾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年轻就是你最大的本钱,李斯这丞相,能做三五年,能做十年么?天下之大,数年之内,纵然焚尽天下之书,待到你大权在握那天,更易其恶政,岂不是更容易博得好名声!在其位谋其政,管好你胶东一亩三分地即可!直到你真正持辔的那一天前,勿要轻易指点车马前行道路!”

“你务必记住,你要争的不是今日,而是他时,是十年二十年后!”

黑夫沉吟良久,但还是拱手道:“妇翁指点的是,黑夫受教了!”

但他心中却是苦笑。

“十年?二十年?我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再过几天,就到秦始皇三十二年了。胡虏方平,关东不稳,六国遗民蠢蠢欲动,李斯这一把火下去,更是火上浇油。若我只做个政客,当然该隐而不发,但谁能知道,有些事,我不能视而不见。因为,这天下千万芸芸众生,唯独我是在远谋千载,近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