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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死!”

陆贾睁开眼,看到边上的青年徭夫并没有被斩首,那长沙兵,只割走了他的发髻!青年满脸惊喜,浑然不觉下面失了禁。

不止是他,抬头看过去,整整数百人,皆是被割了发髻,仿佛是一个大型剃发现场。

“起来!”

兵卒粗鲁地将众叛卒提起,众人又惊又喜,本以为死定了,甚至有人方才不小心崩出了屎尿来,只能叉着脚,狼狈地回到关下。

黑夫早已移步到关隘之上,拄剑俯瞰一切。

他让人传话道:“若按军律,汝等叛军杀吏,当诛。然本侯事先答应,降者免死。今不欲食言,故只刑什长以上,其余众人,暂不处死,且先施髡刑,罚为刑徒,在军中效命。”

这反转来的突然,听说不必被处死,七八百叛卒皆松了口气,心有戚戚,但也有种挥之不去的屈辱感。

就在时候,黑夫却又大声道:

“军正丞何在?”

……

“诺!”

随着黑夫传唤,城下一人出列,朝他作揖:“君侯,军正丞在此!”

黑夫问:“汝掌管军法赏罚,我问你,大将军对叛军之卒,不斩反释,是否违律?”

军正丞迟疑了,但还是应道:“的确是违律了……”

黑夫又问:“士卒违律,军正可讨,大将军违律,谁人可讨?”

军正丞跪下:“大将军出征在外,上至天者,下至渊者,皆可制之。将军违律,唯监军可谏,唯陛下可讨!”

“如此说来,眼下无人来惩处我喽?”

黑夫笑着摇头,双手伸到头上,取下了君侯之冠,递给利仓。

“身为大将军,带头犯律而无讨,敢不自讨乎?”

而后,他便猛地拔出了佩剑。在数千人的惊呼中,举剑至头顶,利刃划过发结,将圆形的椎髻整个割了下来!

陆贾嘴里的布早被人取走了,也松了绑,他与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众人万万没想到,昌南侯居然会自施髡刑!

“君侯!”

利仓、安圃阻止不及,只扑到黑夫脚边,抱着他的腿哭泣。

“将军!”

桑木及黑夫在安陆挑选的亲卫们,齐齐跪倒在地,眼睛发红。他们是短兵,职责就是保卫将军,不容将军有任何损伤,将死士死。平日里,纵然战阵上矢如雨下,有众人持盾在前,也不会让黑夫伤半根毫毛。

可今日,他却加刃于己,割的是头发,但刺痛的,却是亲卫们的尊严!

黑夫却浑不在意,他披散头发,手里握着厚实的椎髻,这是他养了几十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眼下,虽然还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的说法,但一头浓密的头发,亦是作为健壮人类的标志。

在中原,不论男女,皆崇尚蓄发,成年礼后,男子更将头发扎到头顶为髻。

可以这么说,高耸的发髻,就是中原男人,露在外面的鸡巴。

这玩意是小是大,是扁是椎,偏左还是偏右,上面加的什么冠,冠高不高,镶珍珠还是黄金,都与各人的阶级地位息息相关,若是乱扎,可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所以割发作为一种极具羞辱的刑罚,就可以理解了,那在秦朝,什么样的人会被施以髡刑呢?

因为这刑罚侮辱性太重,一般的鬼薪、白粲、隶臣妾,都不会被施加,他们顶多能享受被剃去眉毛胡须的“耐”刑,只有城旦舂和判了死刑的刑徒,会附加髡钳……

对七八百叛卒而言,看到这一幕,方才被施加了髡的屈辱感,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感动。

对其余数千兵卒而言,方才关于“君侯不守信”的窃窃私语,已无人再言,他们眼中,只有深深的震撼。

一个尊贵无比的关内侯,一位手握重权的三军统帅,居然愿为一群死刑犯,做到这种地步?甘愿与他们一起承受屈辱!

当黑夫声音再度响起时,所有人,都站直了腰杆,不敢漏听一个人。

“现在,我同与汝等一样了,皆是犯法之后的刑余之人。”

黑夫松开了手,那许多个清晨,妻子叶氏细心为他梳理扎好的发髻,如今失了依存,被风一吹,变成了万千微丝,飘得到处都是。

“违律就是违律,我会将我的性命,连同汝等的生死,一起回禀咸阳,请陛下定夺!”

“但在此之前,二三子,且先将这份屈辱,这份羞耻化为勇锐,一起在这岭南荒外,活下去吧!”

“诺!”

从内而外,阳山关里里外外,近万人皆单膝跪地,山呼海啸的应诺之声响起。

“君侯大义,信而仁德!”

陆贾也在这山呼大军之中,等喊完之后,他发现自己竟情难自抑地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贾是为黑夫的毅然自刑而钦佩,也为自己没信错人而喜悦!

等陆贾擦了擦眼泪,再抬起头时,赤红如血的夕阳,正垂垂落到阳山谷地,黑夫立于城头,身影恍如与那轮红日,融为一体。

他虽然没了发髻,但在陆贾眼中。

这位将军,却比方才扎髻戴冠时,更高大了无数倍!

陆贾唏嘘不已,由衷赞道:

“高若,垂天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