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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番汉,秦帝国的东北界,它是大同江的入海口,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只不过这儿并无一艘船舶,胶东的商船来了又走,一点靠岸的想法都没有。

一位容貌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的中年将军站在海边,他被风吹日晒变粗糙许多的皮肤,已不再惧怕冰冷的冬风,干裂的嘴唇喃喃自语: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

“很快,就满一整年了!”

扶苏能感受到,今天的冬风,就象那天夜宴散场那么凉……

一年前,十一月十六日那天,天下称贤的大秦长公子扶苏,在咸阳失去了一切,因为他的幼稚、愚昧。

他升得太高,爱得太广,怕得太多。

在大难临头时,他畏惧不前,却回头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加速向深渊沉去,被人代替自己,做了最错误的抉择。

结果就是,扶苏变成了一颗飞速陨落的流星,离开咸阳滑落向南,最后在汉中失了踪迹。

扶苏出奔,成了秦始皇三十七年开年最大的政治事件,天下震惊,也决定了以后许多事情的走向。

唯独他的去向,成了一个未解之谜,百姓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其实那之后半年里,扶苏一直形单影只,靠着伪造的验传,在关东漫无目的地游荡。

扶苏记得,多年前与黑夫相聚时,自己常抨击秦始皇帝,说父皇“不知民间疾苦”,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很懂百姓黔首的喜怒哀乐。

当时,黑夫总是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不同意,也不否认。

后来扶苏才明白,那礼貌背后,是发自内心的不以为然。

“我当年,不过是无病呻吟,故作仁慈,哪知道什么疾苦啊?”

半年游荡,让他深切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疾”和“苦”。

验传虽然好使,但身上的钱帛总有耗尽的一天,当走到东郡时,扶苏不得不卖马,甚至卖了最后一身干净衣裳,尽管那瘦马蔽衣只为他换来了数日之食。

他真成了孑然一身了,除了手里的一把剑。

而后的日子里,扶苏就不得不和天下芸芸众生一样,为填饱肚子而奔走了。

他在河上帮人划过船,在码头帮人扛过包,一度还欲为佣耕,只是他根本不会种地,遂失了业。

这下扶苏算是彻底明白韩非那句话了:“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纣为帝王,足以乱天下。”

更何况,他本非尧舜,只是个因为身体里淌着秦始皇的血脉,被包裹上公子身份的普通人。

脱了这冠带,谁不是赤条条的匹夫呢?

“没了公子身份,我果然什么都不是……”

自嘲的苦笑没法填补饥肠辘辘,被逼无奈时,扶苏甚至为了一口吃的,做了商贾的帮佣打手,与人在市肆上大打出手。

那天,他靠着从小修习的武艺,将那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混混打得满地找牙。

那是扶苏流浪以来,最痛快的一次,他算是明白了,为何山东轻侠这么痛恨秦法了,那些条律简直是个鸟笼,将他们的天性关了起来。

但当地秩序仍在,其结果便是,扶苏与滋事的众人一起,被官府缉捕,扔在牢狱里,又拴着绳索,作为刑徒,去修筑河防。

当地官府不会想到,这个满身臭味的游侠儿,竟会是咸阳暗中搜寻的扶苏!

一个夜里,扶苏和许多人一起逃了,但他也挨了追兵一箭,一瘸一拐,进了山泽。

这之后数月,伤痛和疾病纠缠着扶苏,让他身体孱弱,几乎丧命。

不会有御医军医巴巴地来救他,也不会有家人隶妾嘘寒问暖,一个偶然路过的巫祝,也不过摘一把可疑的野草来熬成黑乎乎的汤,灌到他肠胃里。

没有药到病除,反而更严重了。

他就这样,滞留在河济之间的一个窝棚里,在伤病的折磨下形销骨立,半梦半醒间,回忆自己的前半生,想到曾经的豪言壮语,想到那些因天真犯下的错误,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痛哭流涕。

当地里闾的人都觉得,这人疯了。

标签贴上是很难揭下来的,在众人眼里,扶苏真成了一个疯子,玩水的孩子朝他扔石头,洗衣的妇人看见他远远就跑开,村里的男人气呼呼地用棍棒驱赶他。

扶苏继续游荡在大河之畔,一路走来,受尽了白眼,也只有疠人村里的麻风病人,才不嫌弃他,尤记得,当他快要饿死时,一个满脸疮疤的疠人,还分了他一点吃的。

然后冲他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疠人怜王!”

“疠人怜王!”

扶苏感受到了世上最大的讽刺,他再度放声大笑,又哭得像个孩子,疯得更厉害了。

昔日的贵公子,好像彻底从他身上消失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月余,直到盛夏时节,他坐在大河边抓着身上的虱,却从路过的渔夫闲聊中,得知了秦始皇崩逝的消息……

他一下子呆住了,手里掐住的跳蚤挣扎着,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旁边漂丝的妇人们看到,这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乞丐疯子,竟一头扎进了大河!

惊呼阵阵,但也就这样,没人来救他。

扶苏会水,泪流在河中,而激荡的浊水,也冲走了他用来包裹自己的脏壳。

良久后,当扶苏再上了岸,眼神已清醒了不少,他动作麻利,用树藤扎起发髻,找出了那柄残破的剑,离开滞留许久的窝棚,一路向东走去!

扶苏走到了海边,那一望无垠的湛蓝唤醒了他的初心,现在扶苏已记起,自己当初一路东行,是想去哪了!

他欲走捷径,渡海去海东,但正值咸阳使者缉捕胶东黑党,对齐地政策改弦更张,海,被禁了,临淄、胶东、济北,片板不得下海。

仿佛老天注定不想让他走得太轻松。

也正是在海滨,扶苏听闻了黑夫“叛乱”的消息。

没有难以置信,没有不可思议,扶苏只是默默掉头,转而向北走去。

他算是恢复了健康,恢复了神智,但行事却与过去大不相同。

过大河时,因身无分文,船家骂骂咧咧,扶苏直截了当,横剑在膝,胁迫船家载他渡河。

到了河北,为了填饱肚子,扶苏更开始持剑抢掠行人,掏空他们的钱袋,抢夺其车马,只在离去时,扔下一把钱,只当是回家的盘缠。

若在平日,他恐怕又要遭官府缉捕,可现在,已没人顾得了小小一起抢劫案了。

在关东流浪时,扶苏见识过秦律重压下的民怨民愤。

而眼下,他开始见识到,比苛政秩序更可怖的,是这些秩序,一夜间荡然无存!

巨鹿郡,赵人举义,意欲复国,与郡兵相互攻杀不休,尸横遍野。

广阳郡,盗贼横行,虎狼食人,庄稼被大火烧毁,浓烟直冲天际。

渔阳郡,早已忍耐多时的燕赵戍卒造反,长城沿线烽火缭绕,这里没有孟姜女,但女人的哭声为何仍如此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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