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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忧心忡忡之际,骂完郑昌,又骂起张良来。

“当年秦吏统治本地时,虽然徭役重了些,收泰半租税,但吾等好歹衣食有着落,更无盗匪敢公然横行劫掠。”

“可如今,吾等却于过得如此凄惨,张良要复国,复作甚?他张氏的富贵倒是恢复了,吾等庶民的衣食性命,却都给复没了!”

侍从们敢怒不敢言,张良只是点点头,继续吃着陶碗里的糟糠。

没有盐,没有油,更没有蜜糖,干巴巴的糠皮难嚼,咽下去刮得他喉咙生疼。

如噎在喉……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的富贵,是为了这所谓的“假王”么?

郦食其观察者张良的神色,似有察觉。

入夜后,郦食其拎着酒出门晃荡,在亭舍外发现了站在田埂上,眺望星河的张良。

他走过去笑道:“人便是如此,总是容易忘恩而记仇,若今不如昔,他们便会怨恨将他们带到今日的人。”

“不过子房,不,现在要称之为韩假王了,汝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击秦,莒南刺杀,天下震动。今日终于复国成功,甚至做了假王,此布衣之极也,又有何憾?”

如其所言,少年时代的张良的确颇具任侠精神,血气方刚。

但刺秦失败,大铁椎为救他而死,流亡下邳的经历,使张良变得成熟稳重,开始摒弃刺杀,工于谋略,只可惜困于复韩,没能在更大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而如今梦想成真,韩国已复,自己甚至被推上了“假王”的位置,看似韩国的一些都归他掌控了,但张良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欲冠其冠,先承其重……”张良说出了这句话,笑道:

“还是像当年一般,只为自己的一腔愤懑而战时,任侠自在啊。年少时,我将复国报仇想得简单,十余年如一日去做了,才知道何其难也。但更难的还在后头,韩国百万生民的重量,张良扛上肩了,才明白有多重。”

“这假王,我当不起。”

郦食其摇头:“但韩地谁能担得起?郑昌?韩信?”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子房啊,依我看,能救韩地的,只有你了。”

“救韩?”

这词是多么熟悉啊,仿佛想起了年少时,某位“韩奸”在遭到张氏质问时的说辞。

那时,年少的张良嗤之以鼻。

张良摇了摇头:“前后皆是火坑,何言救也,郦生这是,要为我指一条明路么?”

郦食其几乎就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忍住。

时机未到。

张良却站起身,拍了拍郦食其,在他耳边说道:

“郦生先前说,河东、河内皆十分凋敝,我只想问,君先前已去关中走了一趟,那儿在黑夫治下,民生如何了?”

郦食其是准备了不少套路话,但此刻,脸上却只剩下惊愕。

虽然郦食其很快就反应过来,收起惊讶,换成迷茫。

对张良来说,这一瞬间的表情,就足够他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子房此言何意?老朽是去过一趟西河,但……”

郦食其那宽阔长袖中,握着锋利短匕,就是这只手,在游说河东一位魏人县令时,因疑其有变,郦食其佯装酒醉,与之同榻,半夜却偷偷起来割了其头颅,献给韩信的前锋——无能老叟、高阳酒徒、迂腐儒生,都是掩盖他年轻时,曾是一个舔血轻侠的伪装啊!

但这次,打雁人却叫雁啄了眼。

郦食其的手被张良抢先制住,匕首被夺,反而顶在自己怀中!

一切都发生得突然,只有看到张良目光中的坚毅,人们往往才会想起,这位貌若女子,看似文弱的士人,可是靠刺杀秦始皇帝扬名起家的啊!

“此处并无外人,你也不必装了。”

张良笑道:

“郦生来说我,是奉汝主黑夫之命,还是为图大功,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