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力文学geilizw.com

老者的声音带着魔力,将那些早已褪色的、温暖的旧时光,猝不及防地拉回到李漟眼前。

庄承文眼中泛起泪光,声音哽咽:“还有那次,你淘气,爬假山掏鸟窝,摔了下来,磕破了头,血流了一脸,这可把皇后吓坏了,抱着你就往太医院冲,自己绊了一跤都顾不上。你醒了,第一句话不是喊疼,是问那窝小鸟安好。素心啊,在老夫心里,你永远是那个心地纯善、会为一只小鸟落泪的孩子!宗室交给你,老夫,放心!”

说到最后“放心”二字,他猛地抬手,手中赫然也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心口刺去。

“住手!”这一次,李漟的声音如同破碎的冰凌,嘶哑而尖利。她没有再扑上去,只是猛地抬手,指向庄承文,指尖因极致的痛苦和麻木而剧烈颤抖。

那匕首的尖锋,堪堪刺破了庄承文胸前的衣襟停住。

李漟缓缓放下了手,脸上所有的愤怒、悲恸、挣扎,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与苍白。

她环顾着满殿的宗亲,看着地上两具尚温的尸体,看着那溅上母亲画像的刺目血迹,看着庄承文手中悬停的匕首,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这些人,穿透了这华丽的宫殿,看到了更遥远、更冰冷的虚无。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毫无波澜,却比之前的怒吼更令人心胆俱寒:“你们……赢了。”

殿中诸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李漟的目光最终落回高悬的母亲画像上,那点被鲜血染红的裙角,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凄凉至极的笑:

“当初,是你们不许我娘嫁给梁王,逼她嫁给野心更大的李乾元,一生都困在这金丝牢笼。如今,又来逼我,你们这些庄家人,倒真是贯会欺负人啊!”

此言一出,如同最锋利的鞭子,狠狠抽在所有宗室的心上。

代王庄承嗣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庄承烈身形剧震,闭上双眼,两行浊泪滑落。其余诸老,无论先前如何心思,此刻皆羞愧难当,纷纷低下头颅,无人敢与李漟那死水般的目光对视。

“走吧……”李漟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都走吧!脏了我娘的故居,扰了我娘的清静!”

这轻飘飘的话语,却如同敕令。

众人如蒙大赦,又似背负千钧。

代王庄承嗣率先重重叩首,嘶声道:“遵……命!”

随即,他挣扎起身,哑声指挥着几个年轻子弟,迅速而沉默地将庄承礼、庄承武的尸身小心抬起。

其余宗老,动作僵硬地整理衣冠,默默退向殿门。

行至门口,以庄承烈、庄承嗣为首,所有宗室成员,无论老幼,齐刷刷转身,对着殿中那抹孤绝的红影,深深一揖到地,声音汇聚成一股沉重而敬畏的洪流:

“陛下恕罪!”

李漟背对着他们,身形挺得笔直,对那山呼般的“陛下”充耳不闻,亦无半分回应。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喧嚣。

田令孜带着几个面无人色的小内监,捧着水盆布巾,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开始迅速而熟练地擦拭地上的血迹,清理破碎的瓷片。

李漟依旧一动不动,直到殿内最后一丝血迹被清水冲淡,最后一块碎瓷被扫走,空气里只剩下淡淡的水汽和残留的、无法彻底抹去的铁锈味。

宫人屏息退下,殿门大开,宝华宫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李漟终于缓缓地转过身,她没有再看母亲的画像,而是目光空洞地投向殿门外。

夜色深沉如墨,一轮皎洁的孤月悬于中天,清辉如霜,冷冷地泼洒在寂静的宫苑之中。

殿前庭院,大片大片的芍药正开得如火如荼,重重叠叠的花瓣在月华下泛着柔润的光泽,红得凄艳,白得清冷。

她抬起脚,如同拖着无形的镣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踏出这浸透了鲜血与权谋的宝华宫门槛。

夜风乍起,带着初夏微醺的暖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万载寒冰。

风过处,庭院中盛放的芍药花枝摇曳,无数花瓣被卷离枝头,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红白交织的花雨。

李漟步履蹒跚,行至庭中。

风势愈疾,花瓣漫天飞舞,打着旋儿,竟似有灵性般,密密匝匝地围绕在她周身,不肯散去。

一朵饱满欲滴、红如胭脂的重瓣芍药,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轻轻巧巧地落在她纤尘不染的云头履尖,微微颤动着,仿佛一只挽留的手般轻柔。

李漟的脚步被这朵小小的红芍钉在了原地。

她怔怔地看着足尖那抹刺目的红许久,缓缓地弯下腰,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朵红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指尖传来花瓣柔嫩微凉的触感。直起身,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灯火阑珊的宝华宫深处,望向母亲画像所在的方向。

暖风吹动庭院中成片的芍药花丛,枝叶婆娑,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月夜里,竟似无数声温柔又凄楚的呼唤,一声声,一句句,都是挽留。

“娘~~”

只一声低唤,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漟一直强撑的、如同冰封般的外壳,瞬间土崩瓦解。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瞬间模糊了视线。那泪水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手中娇艳的红芍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她紧紧攥着那朵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哽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破碎不堪:

“娘!孩儿今日之后,便真是孤家寡人了啊!”

这泣血的哀鸣,带着无尽的委屈、绝望与孤寂,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仿佛连那清冷的月光都为之黯淡了一瞬。

话音未落,平地忽起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呼啸着卷过庭院,吹得满园芍药疯狂摇摆,枝叶乱舞,花瓣如暴雪般狂飞乱卷。那风势之烈,竟似要将这满园芳菲连同那悲泣的人儿一同撕裂、卷走!

李漟被这狂风吹得衣袂翻飞,红裙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泪水被风干,在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

狂乱的风声中,母亲温柔的笑脸,弟弟信赖的眼神,杨炯明亮的眼眸,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现、破碎、消逝。

李漟猛地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直贯肺腑,仿佛将最后一丝软弱也冻结、碾碎。

再睁眼时,那双凤眸之中,所有的泪水、挣扎、痛苦、软弱,尽数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封万里的死寂,以及在那死寂深处,悄然燃起的一点足以焚尽八荒的幽暗火焰。

李漟抬起手,面无表情地将那朵沾着自己泪水的红芍,缓缓地簪在了自己如墨的云鬓之上。那抹凄艳的红,点缀在乌发红衣之间,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与决绝。

泪水已止,抬手用冰凉的指尖,极轻地拂过眼角残留的湿痕,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继而,李漟挺直了那曾被重压压弯的脊梁,如同最锋利的宝剑,终于脱鞘而出。

不再看那挽留的花丛,不再看那冰冷的宫殿。她迈开脚步,朝着宫门的方向,一步一步,踏着满地零落成泥的花瓣,决然而去。

风,依旧在身后狂啸,卷起落花如雨,疯狂地拍打着她的背影,却再也无法撼动她分毫,无法阻挡她前行的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步履沉稳,踏碎残红。

就在她即将踏出这庭院最后一道月洞门的刹那,一声低沉、冰冷、却又蕴含着斩断一切过往、焚灭所有阻碍的决绝之声,自她唇齿间迸出:“

飞光飞光,劝己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需悔前路、恐来生?

谁似紫微星,云中独耀眸?

天下鱼龙皆俯首,九州公卿尽低头!”

杀伐之音,孤绝之志,如剑出鞘,挟斩龙嚼肉之戾气、睥睨天下之狂傲,上冲云霄。

声渐远,一词开天,龙气生,帝临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