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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帝同意与否暂且不论,首先,这里面有坑,一个董春生前很早就挖好的坑,久到秦放鹤都怀疑老爷子是不是故意的。

董春在世时曾主动进行分权,他?担任首辅期间,内阁所有成员的实际权力都大大提升,除了他?自己。

如果单独挑出这么一段历史来看,或许有人觉得他?大公无私,也或许有人觉得他?是为了邀买人心,但这都是表面上的,无关紧要,直到他?去世,某些被隐藏的细节才随之暴露:

继任者如果继续实行董春分权的政策,那么自身利益大打折扣,他?本人未必能?有董春的威慑力,反而可能?被次辅压制。

而且如此一来,也显得木讷、没有主见,只知拾人牙慧。

可继任者若如胡靖这般,废除董春的主张,重新收拢权力,对比之下,不免显得贪心自私,权力欲望过重,也令同僚不满。

现在的卜温、候元珍迟迟不与胡靖亲近,一直游离在外,未尝不是隐晦地表达对权力缩水的不满。

简而言之,董春这一步棋之后,继任者不管怎么做,都很难做。

而现在秦放鹤又提出这种建议,天元帝不可能?不在心中将前后两任首辅比较。

人最怕比较。

天元帝大约能?猜出秦放鹤有私心,奈何这件事?提的时机太?好了。

近几年来,内阁这一批老人折损过大,正值更新换代之际,由?内阁内部的人主动提出帮忙培养下一代,其实?也算本分,职责所在,本来就是借坡下驴顺理成章的事?儿,天元帝很难找到反对意见。

但如此一来,皮球就踢到胡靖脚下。

若他?同意,就必须亲手分割权力,等?于?自断一臂。偏偏提议者还是秦放鹤,后人只会念秦放鹤和天元帝的好,胡靖本人则要承担“贪恋权势”“被迫让渡”的指责和骂名。

若他?不同意……当然,只要天元帝同意,胡靖没有说不的权力。

只要胡靖稍有迟疑,在这个敏感时刻都会显得很可疑,天元帝对他?的不满也会加深。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至少经过几代人之手的大坑,专等?胡靖跳下来。

不跳也得跳。

甚至就算胡靖未雨绸缪,把这事?儿想法子糊弄过去,迫使天元帝短时间内不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相?信很快,翰林院那些急切渴望施展抱负的官员们就会得到消息,知道是胡靖一手斩断了他?们提前上升的路。

阻人前程,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我确实?有心提携你们啊,奈何……”

秦放鹤可以不担这个美名,不揽这份功劳,但胡靖必须去做这个恶人。

也必须赶在天元帝驾崩之前,现在,就做这个恶人。

相?较于?天元帝的大胆狂放、锐意进取,太?子沉稳持重,更偏向?守成。

尤其太?子本人的经历和性?格决定?了他?对天元帝的敬重和畏惧深入骨髓,这样一位继任者,几乎不可能?打破前任君主在世时既定?的格局。

简而言之:

若分权一事?不赶在天元帝驾崩前办好,那么后续将阻力重重,希望渺茫。

内阁的存在很有必要,但权力太?过集中,也容易成为滋生弊病的温床。

如果在位的是天元帝这种个人能?力突出,对国家掌控力超强的明君,倒没什么;可一旦君主懦弱、无成见,则主弱臣强,祸乱必生!

显然这也是天元帝在意之处。

一国之君为人宽和是好事?,但若手下大臣能?力太?强、野心勃勃,则物极必反。

太?子尚且能?够支撑,但太?子之后的人呢?

秦放鹤太?年轻了……

秦放鹤说完,一直没有抬头,就这么束手垂眸,安静等?待答复,丝毫不在意来自上方的注视中,有几分是对未来的自己的提防。

这条建议份量极大,一旦实?行,则会瞬间改变朝堂格局,天元帝没有马上给出答复,但也没有驳斥。

秦放鹤就知道,妥了。

下朝后,秦放鹤照例去探望汪扶风,顺嘴提了此事?。

汪扶风看了他?一眼,“当心伤己。”

眼下此举针对的自然是胡靖,但秦放鹤的年纪和能?力摆在这里,升任首辅是迟早的事?,等?他?上去,这条规则限定?的就是他?了。

不过确实?是一条好计,无论后续胡靖作何反应,都察院都能?找到由?头弹劾,势必令他?无法全身而退!

“无妨。”秦放鹤笑笑,顺手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他?,“您瞧瞧这个。”

自从董春去世后,他?往这边的走动就更频繁了。

汪扶风接过来,发?现自己眼睛又坏了一点,便伸手去摸桌上的玳瑁小?眼镜,拿到手里后,师徒俩齐齐沉默片刻。

这是董春留下的。

老爷子一共有两幅,一副给了汪扶风,一副给了庄隐。

苗瑞眼睛好,倒用不着这个。

汪扶风微微垂眸,拇指指腹轻轻往镜框上摩挲两下,清了清嗓子,调整呼吸,浑似无事?发?生一般,戴了眼镜,细看弟子带来的东西。

一目十行扫过去,汪扶风就从喉中发?出一道气声,压下下巴,从眼镜上方看过去,“倒像是你还是秀才时写的,不,更稚嫩些。”

秦放鹤也是这个感觉,“投到我家门口的,我瞧着倒有两分意思,拿来您掌掌眼。”

会试在即,满朝文?武但凡能?排得上号的官员门口都或多或少被投了诗词文?章,反倒是他?们这些阁员,相?对更清闲一点。

来投的要么真有两把刷子,恃才傲物;要么眼高于?顶,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这两类人往往是最少的,而人数最多的中不溜,既没有足够的勇气,也不至于?太?没有自知之明,反而不敢上前。

汪扶风唔了声,收回视线,认认真真看完了,略一沉吟,一边摘眼镜一边说:“比你差点意思,倒也罢了。”

活脱脱一个秦放鹤的狂热追逐者,理念、三观与秦放鹤极其契合,难得一点:理智尚存,有自己的主见。

只是难免稚嫩,张口闭口就想打倭国,杀红眼的小?牛犊子似的,太?冲动了些。

“也不要掉以轻心,”汪扶风语重心长道,“且不急在一时,不妨叫人细细打听,免得是那等?阿谀奉承之辈……”

为了前程,多有人可以违背良心,一时隐瞒喜好、量身打造又算得了什么?

秦放鹤点头,“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已经派人提前摸过底了,户部那边也查了籍贯和祖上三代,还算清白。如若不然,也就不必给您看这个了。”

位高权重之后,看外头的人简直跟没穿衣服似的,什么底细、多少斤两,一清二楚。

如今虽然是胡靖管户部,但曾经董春执掌的年月可比他?久多了,秦放鹤想背着人查点什么,轻而易举。

真正心怀叵测者,到不了汪扶风跟前。

汪扶风将写满对国际局势、朝政见闻见解的纸张在手心拍了几下,看着秦放鹤的脸,似在追忆,忽笑道:“你也生皱纹啦。”

想当初,还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呢,小?脸儿嫩得什么似的。

秦放鹤失笑,拍拍膝盖,“我也四十二了,自然该生皱纹。”

朝中同龄的同僚都当爷爷了,当然不能?跟三十年前比。

汪扶风点点头,“你看着办吧。”

这个年纪么,地位稳固,收徒倒也合适。

再往前,他?自己还一大摊子事?儿,急需往上攀爬,顾不得许多;

再往后,年纪更大,精力上难免差些。

“多大?”汪扶风随口问道。

秦放鹤就知道问的是那个预备役弟子,“与阿姚同年不同月,也是秀才之身,只是未免有些恃才傲物,需得多磨磨性?子。”

其实?十来岁能?中秀才的,基本在地方上都能?混个“神童”“小?天才”的名头,这厮也曾先后被地方乡绅、官员看中,欲取为弟子,奈何都被他?拒了。

人家是嫌弃弟子愚钝,他?却觉得人家不配当他?的老师,当场拒绝。

于?是非常顺理成章的恶了当地父母官,乡试落第,连个孙山的边儿也没摸上。

他?也不在意,还没中举呢,就巴巴儿跑来京城毛遂自荐。

“不小?了,”汪扶风道,“这样冒失可不好,他?的脑袋,难不成能?硬过铁门槛?”

想做官,空有一腔热情是不成的,还得会做人,学会做人之后,才能?有机会施展抱负。

“是,”秦放鹤深以为然,“所以我叫他?中了举再来见我。”

如果连乡试关都过不了,就证明那小?子脑子缺成,纵然侥幸入了官场,早晚也会死?无全尸,不如不来。

他?现在太?忙了,真的没空从头开始帮别?家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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