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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封府,比鸟飞得更高,鱼游得更快的莫过于流言。

前脚谢钰带人把肃亲王府围了,后脚大半个朝堂都知道了。

众朝臣何等震惊,可想而知。

谢钰没工夫想。

他从王府带走了许多肃亲王的心腹,交给宋推官他们审,然后就进了宫。

涉及皇亲国戚,自然不同别的案件,后面是否要让刑部和宗正寺参与进来,要由皇帝决断。

甥舅兼君臣二人究竟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出来时内侍总管王中敏锐地发现,小侯爷的神色似乎更复杂了。

谢钰是等皇帝下朝后才面圣的,又密谈大半日,快到午时才谢绝赐饭出宫。

结果一抬头,就见谢显正抄着手站在宫门外。

他生得好,只是这么随意贴宫墙立着,就好似一幅淡雅的山水画卷。

见他出来,谢显笑了下,果是君子如玉,“谈完了”

谢钰一怔,点头,“嗯。”

“走走走,”谢显立刻仪态全无,如同山水画卷内闯入一只捣乱的鹤,两只大翅膀乱扑腾,“吃饭去吃饭去,饿死了。”

爷俩一个骑马,一个坐轿,都走得飞快,中间没有交谈半句。

直到谢显的轿子停在酒楼门口,谢钰才忍不住道:“不回家陪母亲用饭么”

从轿子里钻出来的谢显白了他一眼,“看你苦哈哈这样儿,才不要带回去给公主看!”

谢钰:“……”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

有这么明显

酒楼的伙计老远见他们过来,一溜烟儿跑去告诉了掌柜的。

于是等谢显父子进门时,那胖胖的掌柜就小跑着迎上来,亲自为他们引路。

“还是老几样”掌柜的亲自为他们倒了茶,问道。

谢显常来这里用饭,酒楼上下颇以为荣。

谢显想了一回,又要了两壶酒,扭头对谢钰笑道:“今日之事,当浮一大白。”

掌柜的不敢问是什么事,低着头束着手下去了。

人一走,谢显就用一种非常诡异而欣慰的眼神看着谢钰,感慨道:“你爹我都不敢这么干。”

但你干了,这很好!

青出于蓝呐。

谢钰的心情十分复杂,因为类似的表情和夸奖,他刚在宫里的时候就见到了,来自亲舅舅。

总觉得不是什么正经夸奖。

皇帝甚至还极尽详细地询问了当时肃亲王的反应,十分回味,然后笑出了满脸褶子。

就是一种本来你自己鼓足勇气做了坏事,心中正忐忑,但是呢,周围的长辈非但没有说一句不好,反而整齐地露出一种孺子可教的表情,就很……颠覆认知。

谢显拍拍他的肩膀,老怀大慰,“孩子长大了了。”

谢钰:“……”

长大不长大是这么论的吗

会干坏事,会撒谎,就是大人

知子莫若父,谢钰分明什么都没说,谢显却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

“孩子的世界永远天真,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体现在为人处世上,就是你永远希望敌人以一种光明磊落的方式正面交锋,但那是不可能的。”

而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孩子们难免会觉得难受,心性略差点儿的,就此一蹶不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譬如说那些所谓心灰意冷归隐山林的,看着胡子拉碴满面沧桑,其实从心性来说,都是些孩子。

他们不能接受现实的恶,更无法适应,所以干脆偃旗息鼓,胡乱找个什么由头把自己包裹起来。

眼不见为净嘛。

谢钰持续沉默。

要制服恶人,很多时候用正确的方法是没用的,这点他深有体会。

就好像审案子的时候,时常证据不足,就需要官员们经常诈一诈罪犯,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而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亲手去把对手的棋盘扬了。

因为打从一开始,对手就没有守过规则。

看着谢钰眼神的波动,谢显一时没有说话,让他自己慢慢想。

所以说人是不是真正长大了,并不在于他是不是会说谎,更不是让他同流合污,自甘堕落,而是有没有真正接受这世上见不得光的一面,并且利用这一面,来达成自己好的目的。

等谢钰想得差不多,谢显才斜着酒杯,轻巧又迅速地跟他碰了下。

“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本来想过几年再传授于你,但看你现在无师自通,为父十分欣慰呀!”

“叮”一声脆响,杯中酒液轻轻摇晃,谢钰终于开口,“我以为您会希望我成长为一名直臣。”

谢显大惊。

“我到底干了什么,竟让你产生这种荒唐的想法!”

谢钰:“……”

倒也不必这么惊恐。

当心陈琦撞柱给你看!

谢显语重心长,“儿啊,你可千万别误入歧途!”

直臣的下场往往都很惨。

谢钰:“……”

谢钰终于没忍住,给他翻了个白眼。

不过被谢显这么一闹,他心里确实舒服多了。

酒过三巡,谢显忽道:“权力,真是可怕,对吧”

谢钰夹菜的手一顿,短暂的沉默过后,低低嗯了声。

没错。

方式也好,方法也罢,其实都无所谓。

真正令他心情微妙的,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权力的可怕。

原来只要他想,就足以将黑的变成白的。

从肃亲王府出来之后,谢钰就一直在想,当时的自己跟曾经的先帝、肃亲王,何其相似!

当年的他们,是否就是在一次次这样的诱惑和成就感中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有那么一瞬间,谢钰甚至忍不住想,在尝到权力的真正滋味后,他会不会堕落,有朝一日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老实讲,他并不讨厌权力。

天下没人真正讨厌权力。

而自从降生之日起,谢钰就拥有了超越绝大多数人的地位和权力。

当然,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这并不可耻,只是也确实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所以谢钰一直小心而谨慎地使用着。

唯独这一次,冲动居上。

而也是这一次,他亲眼见证了权力的真正面目。

如此锐利。

如此……可怕。

谢显对此并不意外。

反而很高兴。

因为并不是每个享有权力的人都会做这样的反思。

绝大多数世家子都将与生俱来的权力视为理所应当,他们天生就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视旁人为草芥,肆意挥霍。

晚年的先帝是,肃亲王是,成名后的田嵩是,死了的申轩也是。

谢显看着儿子,问:“那么,你会畏惧么”

谢钰沉吟片刻,摇头。

“我会善用它。”

没了自己,也会有别人。

既然如此,还不如是自己。

谢显就笑起来,朝他举杯示意。

谢钰勾了勾唇角,同样抬起酒杯,跟他碰了下。

宁德长公主不太喜欢酒臭味,谢显便只小酌,碰了几次杯,酒液也不过下去浅浅一层。

“对了,雁家的那个小丫头呢这两天怎么不见你们一处”他忽然问。

然后,驸马爷就眼睁睁看着自家猪崽子的表情一点点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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