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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高兴了,“你在难过呀,为什么要勉强自己笑?还要对我说安慰的话?这是不对的!”

不想笑的话,不要笑就好了呀。

孟阳茫然地眨了眨眼,好像思绪都有些飞走了,慢吞吞道:“不对吗?”

他习惯了。

“不对!”白星用力跺了下脚,一张脸几乎皱巴成核桃,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书呆真是奇怪。

难过的时候,难道不该是别人安慰自己吗?可他为什么要安慰别人呀?

白星少有的无措起来。

她忽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份不对劲一直延续到回家。

今天阳光很好,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发烫,连猫猫狗狗都跑出来晒日头。

它们挑选着自己喜欢的地方,舒舒服服躺成一张饼,惬意地甩着尾巴,眯着眼睛,偶尔翘起脚来舔舔毛。

啊,多快乐!

廖雁还在房顶上,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他手中还擎着一本话本,一手枕在脑后,看得津津有味。

他偶尔还会想呀,觉得自己这幅样子,是不是像极了读书人?

老远听见脚步声,廖雁挪开书页瞧了眼,看清来人后便从上面翻下来,“呦,看杀猪的回来啦?”

孟阳冲他笑了笑,“是呀,我去做血肠。”

廖雁突然皱起眉头,像野兽一样围着他转了几圈,最后两只胳膊一抱,“你不对劲。”

孟阳一僵。

难道混江湖的人直觉都如此敏锐的么?自己分明已经努力掩饰过了呀。

廖雁又去看白星,然后惊讶地发现小伙伴也很不对劲。

他龇了龇牙,茫然地抓了抓脑袋,“不过就是出去看了趟杀猪,你们这都怎么了?”

别是让猪的亡魂压覆了吧?

可这听上去也太离谱了吧!

孟阳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胸腔内有某种强烈的情绪翻滚,喉头发堵,似乎有许多埋藏已久的话憋在那里,多的快要烂掉了。

然而他说不出口。

其实他有好多话想说,那些不堪的可怕的过往多年来一直在心中盘旋、发酵、膨胀,每每午夜梦回便来折磨他……

他不想让母亲失望,也以为自己会过得很好,却无奈发现每每都会于噩梦中惊醒。而那些回忆就像浸透了他和家人的血,红到发黑,一次又一次,越加清晰。

再这么下去,他很怀疑终有一日,会被那些沉重的记忆压垮……

他也确实交到了朋友,甚至许多次都升起倾诉的欲望,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且快过年了呀,过年不就应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吗?如果把自己的心事过往讲出来,会不会惹得别人不高兴?

难得,难得有人陪自己过年呀!

他不想再回到一个人的时候,真的不想。

孤独太可怕,像黑夜中潜伏的猛兽,将他的身心一点一点鲸吞蚕食……

他渴望陪伴,更胜沙漠中干渴的旅人渴望清泉。

孟阳去做血肠了,背影看上去更像是落荒而逃。

白星和廖雁都没有去追。

两人凑在一起,神色间都微微有点凝重。

良久,廖雁摸了摸下巴,正色道:“如果那书呆子疯掉了,我们是不是就没有饭吃了?”

白星用力瞪了他一眼,“我杀了你!”

这样你就不用吃饭了。

廖雁缩了缩脖子。

这丫头真的动了杀意哦,刺得他皮肤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他有那么一点不高兴。

“我们认识了好多年了呀,星星,”他认真道,“你竟然想为了一个书呆子杀我?”

你们才认识几天呀?多么荒唐!

白星咬了咬嘴唇,皱着眉头道:“是你先诅咒他的,我不想让他死掉。”

所谓的死亡,就是再不相见。

那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她亲手送走了义父,又亲身经历和见证了太多死亡,实在不想书呆也就此离去。

她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只想就这么长长久久的过下去,越久越好。

所以在自己死掉之前,她绝不会允许书呆死掉。

“我也是说实话嘛。”廖雁小声嘟囔道。

那种事情想想就很恐怖啊,毕竟他们两个人的手艺都烂得不相上下……

“实话也不许说!”白星气呼呼道,“不然我就杀掉你!”

廖雁也生起气来,“那我一定先杀掉他!”

“是我先杀掉你!”

“是我……”

于是两个人就究竟谁先杀掉谁争论了好一番,最后不了了之。

然后,孟阳发现自己多了一条小尾巴。

不管他走到哪儿、干什么,白星都亦步亦趋跟到哪儿,剥葱、剁蒜……

她甚至把眼罩都摘掉了,一双异色瞳明晃晃流露出紧张,仿佛在看守财宝的巨龙,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孟阳冰冷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细细的热流,嘴巴里像被人灌了一杯蜂蜜水一样,又暖又甜。

“我没事的。”

白星抿着嘴,不做声,满脸都写着“你有事”。

当初义父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还是一点点冷下去。

孟阳觉得她这样的样子可怜又可爱,像一条担心被抛弃的小狗,叫人一颗心都跟着软烂了。

“我真的没事的,放心吧,星星。”

他郑重地做出承诺。

他站起身来,洗干净手,转身朝外走去。

白星见了,立刻跟上。

因为今天早上赶着去拿猪血,她没有让孟阳帮忙梳头,只是像刚来桃花镇的时候那样胡乱绑了一条马尾。

现在有几缕头发已经松开了,就这么直愣愣炸脑袋上,像几条顽强蜿蜒的树杈,一抖一抖的。

“呃,”孟阳忙道,“星星你不用跟着的,我不出去。”

白星看了看坚硬的土墙,心中警铃大震:

她曾亲眼见过有人撞墙而亡。

孟阳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面部微微抖动,似乎有些尴尬,“我真不会寻短见。”

白星不做声,又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孟阳终于撑不下去了。

他面上微微泛红,小声道:“我,我要去解手。”

白星点头,非常通情达理的说:“那我在外面看着你尿。”

她觉得这个安排没毛病,既不耽搁孟阳解手,又不耽误自己监视。

孟阳:“……”

真的不用了!

他甚至没注意到,此时自己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忧伤了。

他要被看光了呀!

想上茅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努力克制着夹腿的欲/望,对不远处的廖雁崩溃道:“你快拦住她呀!”

廖雁大惊,“莫非你那里见不得人么!”

孟阳觉得自己快疯了,雁雁你是傻子吗?

“男女授受不亲哇,星星怎么可以看别人上茅房!”这才是重点好吗?

廖雁愣了下,双手用力一拍,恍然大悟道:“是哦,星星,你要看也该看我的呀!”

孟阳:“……”

他真的不想跟傻子讲话啦!

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孟阳心中的悲伤倒是去了七八分。

“……我是犯官之后,三代不得科举、返京。”他一边灌着血肠,一边努力平心静气地说道,“但我并不觉得父亲和祖父有错。”

开口的瞬间,一直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点缝隙,新鲜的空气疯狂涌入憋闷已久的内心,让他得以大口呼吸。

他忽然有几分久违的畅快和恍然:原来只要下定决心,开口也并不是那么难的事。

而只要开了个头,剩下的就都很简单了。

廖雁撑着漏斗,孟阳舀着搅拌好的猪血往里灌,白星手中拿着一卷棉线,等对方说差不多的时候就过去系一根绳,把灌好的长长的血肠扎成一段一段的。

三人虽然是初次打配合,但廖雁难得安静,倒也算合作无间。

孟阳把盆底倾斜过来,让剩下的猪血能够汇总,方便舀,“你们听说过大约十年前的三王之乱吗?”

两人齐齐摇头。

十年前他们才八岁呢,正在温饱线上挣扎,要么隐居山林,要么亡命荒野,饥一顿饱一顿,连正常生活都少有,又哪来的闲情逸致关心什么三王之乱?

孟阳毫不意外的笑了笑,继续道:“当时朝廷上发生了很大的事,三皇子,四皇子和七皇子分别被圈.禁、贬为庶人和自尽……个中缘由实在复杂,我祖父曾是七皇子的老师,因而受到牵连……”

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大厦倾颓,家破人亡。

他什么都没有了。

能活下来已是侥幸,不能考科举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因为面对这样的朝廷,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