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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直白,赤子心性,很不错,这样的人跟阳儿打起交道来,彼此省心。

“既然来到这里就算到家了,”郎文逸缓缓吐出一口气,对孟阳笑道,“你这两个朋友也不要到处去了,都去家里住着,回头若再想去什么地方玩,只管说与我听。你伯母想得你苦,快叫她看看你,也省得日夜牵肠挂肚。”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是万万不敢想有生之年,竟然能够找到师兄的遗孤!

廖雁轻轻碰了碰白星的胳膊肘,小声道:“这官儿好像还挺疼书呆子的……”

孟阳幼年的遭遇他不知道,但联系对方的言行举止以及日常生活习惯也略微能猜出一点来,如今见这位知府大人的关怀没有一丝掺假,倒不像个坏人。

他摸了摸下巴,“书呆该不会呆在这儿不走了吧?”

白星一愣,拼命摇头:不可能!

他说好了要跟自己去看荷花的!

孟阳却摇了摇头,语气虽然温和却也很坚定的说:“登门拜访是应当的,只是……只是我们过不几天就要去往别处了,倒不必再往府上叨扰。”

白星暗自松了口气。

郎文逸是何等聪慧人物?瞬间明白了他的担忧,“当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不必想太多,更不必担心连累谁。”

这孩子打小就早慧,偏又经历那么多磨难,想必心思越发细腻了。

孟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一针见血道:“可伯父,您还是被连累了不是吗?”

郎文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都化作一声长叹,“你呀,小小年纪的人。不要想那么多。”

若真要说他一点没被波及,那是谎话。

先生都曾说过他是天生做官的材料,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这些词都可以套在他身上。

早在当年事发之前,他已官至知府,乃是一干师兄弟之中官阶最高之人,可谓前途无量。

奈何世事无常,孟家一夜之间被连根斩除,他冒死上折子求情,非但没能挽回,反而惹得龙颜震怒,被贬去西南偏远之地做了县令。

西南边陲之地闷热潮湿,又有毒虫瘴气,还时常有倭寇滋扰,被打发去那儿的官员可谓九死一生。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长途跋涉过到那里根本不适应,全家老小一病半年,险些就死在那儿了。

可能他们家人天生命硬,竟硬生生扛了过来。他本人也并未因此而一蹶不振,反而奋发图强,短短五年之内就让那个破落小县城大变样。

他的政绩实在太过突出,而且皇帝其实也颇为欣赏他危机时刻还不忘同门情谊的人品和心性,就顺水推舟提拔他为知州。

也是通过这件事,郎文逸看到了希望,于是接下来几年几乎是玩命一样的干,终于又一步步爬回十年前属于自己的位置……

此时再说这些,好像也不过三言两语的事,但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这中间有多少风险。

但凡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郎文逸今年也才四十六岁,可头发已经花白,更落下一身病。

偶尔夜深人静,因为各处疼痛睡不着觉时,郎文逸也会对着月亮感慨万千……

“其实当年的事,陛下也是迫不得已,如今既然已经过去,他……”郎文逸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从相认之后一直都温和柔软的侄儿忽然暴躁道:

“不要再提个人了!”

莫说郎文逸,就连白星和廖雁都被吓了一跳。

后者手一抖,淡黄色的五瓣杏花饼掉到地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最后撞到桌角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

相互认识这么久了,他们从未见孟阳如此激动,又如此失态。

他的眼圈迅速泛红,抓着椅子的手关节都泛白了,额头上也青筋暴起,显然压抑到极致。

“阳阳……”白星立刻握住他的手。

手背上的温暖瞬间驱散了彻骨的寒意,孟阳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狠狠喘了一口气,面色惨白,勉强冲她习惯性扯了扯嘴角,“我没事。”

白星的眉头皱得死紧。

怎么会没事呢?你的脸都白了呀。

“那个人?”郎文逸愣了会才回过神来,惊道:“你是说陛下!”

孟阳两片嘴唇用力抿着,牙关紧咬,虽然没有做声,但他身上的每一根头发都透出肯定的意味。

郎文逸简直被惊呆了。

那可是九五至尊呀,怎么能如此不敬?

若换作旁人,他必然要出声斥责的,可面对这个孩子,他却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郎文逸重重叹了口气,努力把声音放的和软,“你是在怨陛下吗?其实当年的事情他也很后悔,但是没有办法呀……”

这些年他也时常与留守京城的友人书信往来,听说陛下曾无数次不经意间唤“孟卿”,偶尔还会见到他颇为落寞的神情。显然,当年的事情并非像外界猜测那样,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一丝遗憾。

“我为什么不能怪他?”谁知孟阳非但没有听劝,反而越发激动起来,抬高了声音喊道。

郎文逸哑然,“为了朝堂稳定,为了天下大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如今陛下说每每说起也十分唏嘘。”

纵观历史,每朝每代不都会有类似的事情上演吗?

这就是朝堂,这就是政治。

“真的只是为了朝堂稳定,为了天下吗?”孟阳冷笑道,“我觉得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自己的江山!知子莫若父,那么多年下来,他的儿子什么样子他难道不清楚吗?但凡有心约束,几十遍都约束得来!不,他是清楚的,只不过是假装不知道,坐山观虎斗,后来种种,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而已……”

当年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几位皇子分别被削爵圈/禁,下场不能说不凄惨。但与他相关的人们呢?死的死,散的散……

谁更惨?谁更无辜?

他为了自己的儿子牺牲了别人的儿子,别人的父亲,现在却又来假惺惺的关心?有用吗?

孟阳越说越激动,双目圆睁,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当初让大家辅佐他儿子,让大家用心办事的是他自己,回头又说大家有私心,想要谋害朝廷也是他!

所谓的是非黑白,所谓的忠诚或是谋逆,都只在一人的一念之间,这难道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吗?”

就在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过去的阴影,从今往后可以勇敢的面对生活中的任何困难和挑战,但现在看来……他不行。

已经发生的就是发生了,不管是仇恨还是喜悦,早已深入骨髓,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

他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

顿,“真是令人作呕!”

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自己分明什么错事也没做,却要被抄家问斩,难道即便如此也要叩谢圣恩吗?

他做不到,恐怕孟家上下一百多号亡灵也做不到。

哪怕时至今日,在每年孟家人忌日的那一天,他还会听到血染现场里祖父和父亲他们泣血的哭诉:

“臣……问心无愧!”

所以他恨这个朝廷,恨朝堂之上金龙宝座内端坐着的那个人,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自私的真小人!

朝堂上的权术,对人心的玩弄,还有这些所谓的迫不得已……一切的一切都令他觉得恶心。

这么多年来,孟阳一直苦苦支撑,苦苦压抑,然而或许是外界的温暖让他足够坚强,有底气喊出自己的心声;或许是昔日亲朋长辈的不理解让他感到由衷的愤怒……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彻底爆发。

廖雁已经因为过分惊讶而忘记了吃点心。

嘶,这书呆子真是人不可貌相,有种啊!

郎文逸整个都被他喊懵了,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忍不住站起甚,朝孟阳伸出手去,“你,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读书人不就该忠君爱国吗?为稳固这千里江山,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这就是政治的本来面貌啊!

孟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忙抬起袖子去擦脸。

他的动作十分粗暴,几下就把自己的脸擦得通红一片。

“或许伯父您会说我目光短浅,又或许祖父在世的话也会骂我不争气,”孟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闷,“但是,但我作为他们的儿子,作为他们的孙子,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不去恨他!”

亲身经历了这种事情之后,哪怕当年没有三代不得科举,五世不得返京的圣旨,他也绝不会再入官场。也决不会再容许自己的后代入官场!

郎文逸张了张嘴,想骂,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想安慰,却又无从说起,一双手臂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你,你这话万万不可让别人听到!”

这样大不敬的话,自己人说说也就算了,可若是给有心人听去……

当年的案子是陛下亲自拍板定的,如今时过境迁,哪怕他再痛心,也不可能推翻自己的金口玉言。

若真那样的话,稳固江山、维护正统岂不成了笑话?势必造成朝堂动荡。

所以哪怕陛下确实如这孩子说的那样问心有愧,也绝不可能显露出来。若此时再被有心人挑拨,再多的愧疚也会化为恼羞成怒,后果不堪设想。

短暂的失态之后,孟阳飞快地抹了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郎文逸行了个晚辈礼,“抱歉,今日就此别过,改日若有机会,我必当去拜访伯母。”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冲出房,噔噔噔下楼了。

白星和廖雁见状,赶紧跟上。

郎文逸万万没想到,期盼了十多年的久别重逢竟然会如此结束,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酱缸一样,酸甜苦辣俱在。

一直等孟阳走了好久,他才彻底回过神来,又赶紧跑到窗口扒着看。

可却又哪里看得到?

郎文逸就觉得身上的力气好像被人抽掉了一样,踉踉跄跄坐到椅子上,茫然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又或者,本来就该这样吧。

毕竟那曾是个内心多么柔软的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