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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对仵作的偏见根深蒂固,万一白家其他人觉得晦气,白宁没打招呼就把自己带过去,到时候可就尴尬了。

谁知白宁就笑道:“我早就在家书中写了,我在这里经历了许多新鲜事儿,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人,最高兴的,还是结识了你这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姐姐!我爹娘他们听后都说你能为人所不能为,乃是替天行道的大好事,很了不得,很不容易,叫我得空请你家去坐坐呢。”

白家是军功起家,几代下来,杀的人怕不是比晏骄见过的尸体都多,在对待仵作的态度上倒是跟庞牧不谋而合。

一句“很不容易”,轻而易举的戳了晏骄的心,叫她突然有点想哭。

来到这异国他乡,她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白宁越说越高兴,又出人意料道:“我不光邀请你家去做客,还要你陪着我出嫁哩!”

晏骄一怔,先道了恭喜,旋即又惶恐起来,“这,这不大好吧?”

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大喜的日子,饶是他们白家人不在意,可外头的人?传出去到底不中听。

“我说好就好,”白宁干脆掐了她一把,佯怒道,“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絮絮叨叨的。我的嫁妆里还有好几把我爷爷、祖父和爹爹他们杀敌无数的宝刀、神枪呢,专门叫我带着镇宅!谁敢说什么!”

晏骄听得目瞪口呆。

果然是将门虎女,一家人的行事作风都很与众不同。

两人又说些闲话,吃到正酣时,却见白宁脸色一变,抬手就将手中竹签当做暗器投掷出去,同时麻利的护着晏骄退到阴影处,厉声喝道:“何方鼠辈暗中窥视?有胆子的出来跟你姑奶奶打一场!”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幽幽长叹,两人循声望去,就见那边墙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溜儿脑袋,各个眼冒绿光,眼熟非常。

为首的庞牧两根指头中间夹着白宁射过来的竹签,幽幽道:“三更半夜烤肉吃,这是人干的事么?”

这谁睡得着啊?

——

六天后,十月十二立冬,任泽终于带着本案的关键证人苏本来到峻宁府衙。

其实若是顺利,还能更快些的,奈何苏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真是被张横一伙人吓破了胆,一听任泽说要带他去见官,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发起狂来,一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好歹拦着他没冲到街上去。

任泽又好说歹说,苏本这才战战兢兢的跟着来了,不过路上还是三不五时的反悔,若非小五等人盯得严,只怕早跑了几回了。

此时此刻,他正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两条胳膊不住的发抖,脑袋恨不得都埋进裤裆里。

“这是庞牧,庞大人,如今的峻宁知府,他是来帮咱们的,你不必害怕。”任泽小声介绍说。

本以为还要多费口舌,谁知苏本竟猛地一僵,然后刷的抬起头,结结巴巴的问:“您,您就是前三军元帅,如今的定国公?”

妓院茶肆这种地方,消息本就比别处更畅通。苏本虽没见过庞牧,却在这两年内频频听到他的事迹,什么不求功名利禄,不顾圣人的挽留,坚持离开京城;什么到了地方屡屡大显神威,连破奇案,铁面无私的惩治了许多坏官……

庞牧点头,“本府就是。”

眼前的中年汉子约莫四十来岁,本该端正的脸上横贯着两道丑陋的疤痕,随着他的表情和讲话的动作不住抖动,着实可怖。

就见苏本整张脸都在剧烈颤抖,最后两行浊泪潸然而下,砰砰砰的用力磕着响头,大声哭诉道:“国公爷,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这两年他也实在是憋得狠了。

本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虽然也如绝大部分仵作一般不怎么被人接受,可好歹有份正当的营生,可以大大方方养活自己。谁知一朝飞来横祸,他虽捡回一条命,却好似沦落为臭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人……

好歹任泽还能大大方方的去京城,可苏本为了躲避追杀,连天香楼都出不去,心中的委屈、不甘、仇恨和恐惧可想而知。

现在见了庞牧,得知伸冤有望,顿时情绪崩溃。

等怨气发泄的差不多了,庞牧亲自扶他起来,指着晏骄道;“这是本府手下头一个能干的仵作,姓晏,你可将方梨慧的情况细细道来。”

苏本这才意识到失态,忙本能的以袖遮面,垂着头道:“我,小人听过晏姑娘的事迹,着实钦佩,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

晏骄看着辛酸,柔声道:“没事的,我们都没事的。”

奈何苏本只是摇头,言明自己面目丑陋,会吓着人。

晏骄想了一回,去后头取了自己箱中薄口罩来递给他,“你若是在不愿,就用这个吧。”

不然总是低头遮掩,也太累了。

苏本犹豫了下,接过带上,声音沉闷的道谢。

有了口罩后,苏本总算敢坐直了,连带着思维都清晰许多,“……小人去了才知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叫小人去验证意外溺亡的……小人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进去一看见方姑娘的尸首就险些吓死,小人想走,可他们,他们就出来了,威胁说如今小人也知道了,若不开了证明文书,就叫小人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他不禁再次叩头大哭,“小人有罪,可,可小人实在是怕啊。”

庞牧明白他这种小老百姓的想法,也不迁怒,只是叫他起来继续说。

“除了那枚重要的玉坠,你可还有什么发现么?”晏骄问道。

听她说玉坠重要,苏本的神色好了许多,又飞快的点头,“我当时匆匆瞥了一眼,那些皮外伤瞧着惨不忍睹,其实只是折磨人罢了,并不致命。方家姑娘腹部鼓胀,确实像是呛水的样子,可她的面部肿胀发紫,颈间有明显掐扼痕迹,皮都破了,分明就是被掐死的!”

说完,苏本又叹了口气,“可惜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我即便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无法证明了。”

“怎么没办法?”长久以来压在晏骄心头的大石总算被挪开,她自信一笑,“两年时间可能没了皮肉,但若果然如你所言,死者舌骨必然严重骨折!只这一点,就足够让方梨慧溺水而亡的谎言不攻自破。”

苏本一听,大为惊骇,“这,这是个什么缘故?”

晏骄反问:“你不知道?”

她虽不大清楚大禄朝仵作们的整体业务水平,就下意识拿着身边的郭仵作和张勇李涛三人做了参照物。那三人的知识虽然不像自己这样系统,但却也知道被掐死的人咽喉部位必有异状,怎么瞧着苏本却好似全然不知的模样?

苏本面带愧色,摇头道:“说来惭愧,小人本事不济,又生在小小县城,一年到头怕是命案都没有几起。秦大人又是个谨小慎微的,生怕下头百姓闹事,几乎从不剖开验尸……”

晏骄心下了然,若秦青不是那样的性子,也不至于被人欺负的几年都不敢开口了。而这肯定也是绝大多数基层地方官员的现状。

至于苏本,完全是因为缺少实践,经手的尸体太少,以至于专业能力极其低下。

想到这里,晏骄不禁再次感谢起自己的导师,是他逼着自己大学实习期间就跟着到处出现场,参加工作后更是朝上司打了招呼……那会儿自己偶尔还私下抱怨,说这些人简直拿自己一个女孩子当牲口使唤,可现在看来,若非当时积攒了海量的经验,又哪里来的现在的技术?

截至目前为止,本案所需的人证物证几乎全部到位,到时候只需要取得圣人支持,开棺验尸,便可做成铁案。

庞牧本想安排苏本重操旧业,奈何他已是惊弓之鸟,又自认没有过人本事,决心退隐,事成之后回老家做一农夫。

如此,万事俱备,只待时机。

任泽是悄悄搬来府衙的,外头的人不知道,里头的人见他通身气派,听说又是位举人老爷,转过年来要跟卫举人一起赴京赶考的,还以为是廖无言又收了弟子,并不多想。

两个同样命途多舛的年轻人深知接下来春闱的必要性,便暂时抛开杂念,每日专心读书,又有廖无言从旁指导,课业日益纯熟稳固。

廖无言虽然嘴上不说,可对待任泽态度的转变显而易见,只是私下难免越发五味杂陈。

圣心难测,在最终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敢保证究竟会是个怎样的结果。

任泽也跟庞牧说了自己原本的打算,是要在殿试名次发布之后的琼林宴上,当着满朝文武和全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的面告御状,如此一来,便是圣人也不可能无视。

廖无言一听就皱了眉头,“愚不可及。”

庞牧更是大摇其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你这么一来,岂不是明晃晃的告诉全天下的人,你以一己之力将他们尽数玩弄于鼓掌之中?如此一来,科举、户籍管辖形同虚设,圣人颜面何在,朝廷的颜面何存?便是有理都成了没理,你还想当着全天下的人威胁圣人,哪怕他是个英明君主也该发怒了。”

任泽一听,犹如醍醐灌顶,冷汗瞬间将里衣湿透。

他虽天分过人,到底在妓院长大,对官场世故知之甚少,只想着飞蛾扑火一般来的决绝,却忘了最关键的一点:

身居高位者,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威严被挑战,颜面被折辱。

庞牧道:“年底我与先生会进京一趟,且先看看情势,待到春闱前后,我会再次进京……”

春闱的名次必须出来,圣人和几位文人领袖、考官也必须感受到任泽的才华,然后他就要抢在皇榜张贴出去之前,将案件首尾当着这几个人的面细细说来。

如此一来,该知道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不知道,圣人和朝廷的颜面得以保全,即便发火,想来也有限。

坐在主位的庞牧垂眸沉思良久,然后抬头冲廖无言灿然一笑,“先生,准备年底进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