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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斐道:“他是否真的不知情?”

许遵道:“这其实并不重要。”

张斐问道:“为何?”

许遵道:“在皇佑年间,益州的一名推官,因为不知其母去世,而被人举报,朝廷虽然查明他确实不知情,但仍然将他罢官。

原因就在于,朝廷认为他之所以不知情,乃是因为其没有关心他年事已高的母亲,这不能作为理由。

故此在此次立法中,立法会对此有详细的规定,在没有明确证据可以证明其实知情的条件下,可以给予一年的知情期,但是超过一年,无论是否有证据,都属于隐瞒不报。当然,一些特殊情况是可以豁免的,首先,此法也继承以往的制度,武将是不需要丁忧,而且边境重镇的官员也可以不丁忧,但必须要上报朝廷。不过,陈芝华的情况并不在其列。”

张斐道:“岳父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当时我还觉得这法条有些自找罪受,毕竟这是家事,法律就是写得再复杂,也很难监督完善,更别说给出一个公正的答案。只不过那些老夫子们讨论地非常激动,包括富公也是支持的,我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许遵也是感慨道:“此事还真不是那么简单。”

张斐问道:“还有其它原因吗?”

许遵道:“就说我之前说得那位益州判官,他是在晋升之时,才被人弹劾的,许多贤臣、能臣,也都是倒在这丁忧上面,这已经成为朝堂斗争的一种手段。听说海门县在陈芝华的治理下,是发展迅速,尤其是陈芝华大力建设港口,开展海上贸易,海门县的税入较之两年前,已经增长两倍有余。

陈芝华在诉状上没有明说,但是他有暗示,海门县的税政比周边州县都要好得多,如果他回家丁忧,他的努力将付诸东流,是有人故意整他。

另外,陈芝华是王介甫提拔上的。”

张斐郁闷道:“这还真是挺复杂的。”

许遵道:“这事若真是闹到最高皇庭去了,你可得慎重处理,我朝一直提倡以孝治天下。”

张斐点点头,“是,我会谨慎处理的。”

……

吃过夜饭后,一家人带着三个娃,在后院玩耍,如今张兴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喜欢到处跑来跑去,跟着李四、小桃他们玩游戏。

趁着高文茵、穆珍跟着孩子们玩耍时,许芷倩来到张斐身边,轻轻挽着他的胳膊,道:“我看你对这个官司,好像没有什么信心。”

张斐偏头瞧了她一眼,道:“不是没有什么信心,而是这种案件,本来就是最为复杂的,是大庭长无法决定的。”

许芷倩好奇道:“为什么?”

张斐道:“母爱子,子爱母,这种亲亲之爱,是一种天然存在的共识。而守孝只是表达亲亲之爱的一种形式,为什么要有这种形式,其实就是将儒家思想的具体化。不然的话,任何思想都会显得非常空洞,也无法深入人心。

可随着儒家思想的普及,这种形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理所当然,或者说它就是正确的。法律是无法判定一种属性就是正确的行为是违法的,尤其是这种行为,还是基于某种大义之上。”

许芷倩听得是一知半解,道:“那你怎么看?”

张斐道:“你还记得妫乡弑母一案吗?”

许芷倩点点头。

张斐道:“我当初是怎么处理的?”

许芷倩道:“你……你是请了观审团来协助你判决。”

张斐点点头道:“可见此类案件,庭长怎么看,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怎么看,我是庭长,不是圣人。

我不止一次说过,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没有完美的思想,但有趣的是,我们往往很难从思想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因为当你去其糟粕时,可能将精华也去掉了。

你信不信,如果贸然废除丁忧制度,这孝道就会慢慢被压缩,对整个社会的影响,比我们个人所想象的要大得多。

就好比公检法,根据公检法的制度,可能会放过一些坏人,可当你想要补救时,往往也会将公检法最为精华的东西也给去掉。

说实在的,我并不支持丁忧制度,但是我在此案中,会更多的去尊重大家的看法,而不是依照自己的想法来做决定。”

许芷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道都不能对此进行完善吗?丁忧制度,乃是为求体现孝道,不能让它成为党争的工具。”

张斐点点头,又道:“但这不是大庭长能够去完善的,需要先有广大民意的支持,处理起来,可能会比较复杂。”

……

正版书铺。

“王学士真是妙笔丹青,言简意赅,辽人若见此文章,必奉为珍宝啊!”

张斐将文章放下,满怀钦佩地向王安石。

为了迷惑辽国,宋朝也是下了血本,从军事、行政、法律,以及宣传,各个方面来体现。

务求让辽国早日用上税币。

“行了。”

王安石道:“你如今都已经是大庭长,还犯得着拍我马屁么。”

张斐委屈道:“真心实意。”

王安石道:“你懂得鉴赏?”

“大家都说好啊。”

“……!”

王安石一阵无语,道:“宣传方面,你说行就行。此外,关于海门县县令一案,你可知晓?”

张斐点点头,“略有耳闻。”

王安石道:“这纯属政治迫害,陈芝华在海门县兢兢业业,当地税入大涨,可见当地百姓生活富足,若只因其不知父亲去世的消息,而将其治罪,这简直就是在陷害忠良。”

张斐笑道:“王学士,你这是在干预司法。”

“我是在跟闲谈,我可没有要求你做什么。”王安石又道:“难道我们的关系,生疏到只能谈公事。”

“当然不是。”

张斐呵呵一笑,又道:“但是王学士要知道,我只是大庭长,我没有拥有改变法律的权力,法律就是这么定的,我也没有办法,虽然我也觉得这有待商榷。”

王安石道:“你可是法制之法的创始人。”

张斐道:“但法制之法也是要基于儒家思想,这事你跟我说没用。”

王安石听出这弦外之音,道:“那得跟谁去说?”

张斐道:“百姓。”

“百姓?”

“对。”

张斐点点头,道:“如这种案件,舆论是至关重要的。而且在此案中,最大的受益人是海门县的百姓。”

王安石道:“如果舆论利于陈芝华,你……!”

张斐笑道:“这不合规矩。”

……

在朝堂之上,丁忧无小事。

很快,陈芝华一案,便在朝中掀起巨大的风波,甚至于令党争似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革新派是坚定地支持陈芝华,理由当然是他能力出众,在他的治理下,海门县的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并且暗示有人嫉妒他的政绩,故而以此来打击他。

保守派则是认为,此事足以证明,陈芝华并非是为百姓,而是为求政绩,他如今为了升官,就连孝道不顾,他日若掌权柄,必将祸害苍生。

这舆论战,从朝廷打到民间,好不热闹。

这可将赵顼给急坏了,他现在可不需要党争来维护自身权力,他如今已经有足够的权威,他要干大事,夺回燕云十六州的计划,前不久才确定的,你们就跟我来这一套。

但他又不好说,因为关于孝道,他也得谨慎,然而,陈芝华的政绩斐然,非常迎合当下的政治需求,贸然舍弃,那些努力干活的官员会怎么想。

这左右为难,他只能把大庭长找来。

“此案必须迅速终结。”

赵顼很是激动道:“不能因为一个县令,而坏了朕的大计。”

张斐似乎早有准备,道:“陛下,此事只有一个办法。”

赵顼忙问道:“什么办法?”

张斐道:“动用陛下的豁免权。”

“豁免权?”

赵顼惊讶道。

他从未想过,他的第一次,竟然是给予一个县令。

张斐道:“如果最高皇庭判其无罪,无论我解释的多么完美,都会令丁忧的相关律法,变得错漏百出,我研究过丁忧的相关律法,本来就设计非常纠结,庭长可以去解释律法,但不能去破坏律法。”

赵顼没好气道:“所以你认为大庭长的判决,要胜过朕的圣旨。”

“当然不是。”

张斐道:“如果陛下是要下旨赦他无罪,那我也会阻止陛下的,但陛下是豁免,豁免是默认其罪行,这是不一样的。”

赵顼道:“大庭长是法律为先,可朕必须以孝道为先,如果你判了有罪,朕若豁免,你可知道朕要承受多大的骂名吗,那些老夫子会饶过朕吗?”

那些读书人,可是惹不起的。

张斐道:“但若陛下是为大宋子民而豁免他呢?”

赵顼听得眉头一皱。

张斐道:“陛下不是在包庇他,陛下还是承认皇庭的判决,认定其违法丁忧制度,只是鉴于其为海门县的百姓,带去富足的生活,无论别人怎么说,但对于陛下,这就是效忠,对于百姓而言,他就是一个好官,自古忠孝两全难,也只有陛下能够给予其豁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