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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他添堵?”陈老爹一口黄牙吧唧得更夸张了,“他这官当的,把家里的羊都给饿死了,到底是谁给谁添堵呢!”

齐梦麟嘴里没有搭理他,仍然不停手地打着蝗虫泄恨,脸上的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专注——过去一呼百应的人生中,他从没像此刻这样愿意对一件事付诸努力,去实现另一个人的心愿。哪怕他知道那个人的心愿是用钱买不到,用权抢不了,甚至是他用心也换不到的。

“哎,这可不大好吧,”齐梦麟听了陈老爹的抱怨,赶紧劝了他一句,“令郎还在这县衙里当官呢,你这不是给他添堵吗?”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愚蠢地受她影响,无可救药地跟着她一起犯贱——只是因为自己对她的犯贱看不下去!他到底是何时落下了这样诡异的病症?真希望自己这次犯完贱之后,就能够找到答案……

“放屁!”这时陈老爹的一张紫赯脸模模糊糊地溶在夜色之中,只有一口黄牙一张一合地骂娘,向齐梦麟宣泄着主人的愤懑,“我是过来要县老爷给我做主的!明明是他触怒了蝗神,凭啥天谴报应在我身上?那满山的蝗虫啊,一眨眼就啃光了草地,如今我的羊没草吃,我没办法,就把羊赶过来,让县老爷替我喂!”

眼下十万火急的节骨眼上,自己根本不能有半点的分神,这一点韩慕之心底很清楚——可是……现在已经是他今晚第几次分神了?

这一幕奇景让齐梦麟叹为观止,他瞬间忘记了蝗虫的烦恼,一路踩着羊屎兴奋地冲上前问道:“陈老爹,你又来给陈县丞送羊肉啦?这次还送这么多,莫非是来犒劳大伙灭蝗的?”

横亘在眼前的广袤大地上,星罗棋布地燃烧着灭蝗的篝火。然而他的目光始终未曾远离某一处火堆,只有悄悄地将那个人的身影纳入眼底,他才能够放心。

连书固执己见地抱着伞出门,一出门齐梦麟就觉得自己这小书童挺明智,满街的蝗虫一看见明火就飞扑过来,打得灯笼扑扑作响,有伞遮挡,好歹虫子就不会打在人脸上了。齐梦麟冒着虫雨赶到县衙的时候,就看见陈老爹正蹲坐在县衙门口,而他身边照例还围着满满一群羊。

她一直在那一处篝火附近扑蝗,纤细的身影在火光里时隐时现,很多时候并不好找。所以当她每一次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心底牵起的不安就会让他难以自控地分了神,再这样下去,还怎么专心治蝗呢?

连书一听齐梦麟还要出门,顿时苦起一张脸,想了想找来一把雨伞随身带着,却被齐梦麟嘲笑道:“这玩意儿能顶什么用?那些虫能把这伞都啃光了。”

韩慕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算了算远处的罗疏实在已经辛苦了够久,自己此刻必须去提醒她适可而止。于是他让陈梅卿先去打个盹,自己则借着喝茶提神的片刻工夫,向燃烧着篝火的田野里走去。

浑身奇痒无比的齐梦麟根本没空理他,十万火急地脱光衣服冲了半天凉,直到皮肤上的刺痒全都消失,这才懒洋洋地换了一套衣裳对连书道:“现在差不多是吃晚饭的光景了,咱们去县衙看看,说不定罗疏她已经回去了。”

然而当韩慕之走到距离罗疏三丈开外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看着她栽倒在地上时,一刹那几乎停拍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必须先救她。手里一切的公务都可以找人胜任,惟独去救她这一件事,他不想假手于人……

“天哪,这都是从哪里飞来的蝗虫?原先那地方还能活人吗?”连书啧啧惊叹道。

这一晚,罗疏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梦中。梦里她忙了很多的事,见到了很多的人,所以她很累很累,累得头疼欲裂。她时而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块寒冰上,时而又觉得身下铺着无数块烧得赤红的炭,偏偏四肢又动弹不得,让她不得不忍受这份痛苦的折磨。

连书慌忙跟在齐梦麟身后,一主一仆像逃兵一样撤离了农田,与救灾的场面格格不入。齐梦麟一路挥舞着扇子,眯着眼躲避扑面而来的飞蝗,骑着马回到县城,才发现铺天盖地的蝗虫也没放过城中,这时候每家每户都爬满了蝗虫,连窗户上糊的纸,屋顶上铺的茅草,都已经被这些饿死鬼投胎的虫子给啃光了。

时间在迷迷糊糊中过去,也不知何时,她感觉到有冰凉清甜的液体流入自己干裂的嘴唇,酸痛的四肢百骸也缓缓得到了慰藉,让她的手和脚终于找回了知觉,无比艰难地将自己从无助的梦境中解救出来。

说罢他不屑一顾地用脚碾死了好几只蝗虫,却始终不敢用手去抓那些看起来很凶猛的飞虫。因为知道罗疏这些日子都在田垄上挖蝗虫卵,齐梦麟一直四下里东张西望地寻找她,哪知人还没看到,他自己倒被麦芒刺得浑身瘙痒,不禁恼火地呼喝了连书一声,爬上田垄打道回府:“走,回去洗澡!”

罗疏缓缓睁开双眼,片刻恍神之后,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三班院的厢房之中,而此刻室内一灯如豆,端坐在自己床边的,竟然是最不应该出现在她房中的韩慕之。

齐梦麟鄙夷地横了连书一眼,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腔调-教训他:“你很缺口粮吗?”

她双唇一动,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无比的虚弱,仅仅是转动眼珠与他对视,就几乎耗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公子,听说这蝗虫可以换粮食啊!”连书看着身旁的农夫像大丰收似的将蝗虫扫进布袋里,不禁也有些跃跃欲试。

所以她无法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被韩慕之牵住,五指无力地被他收拢在掌心里,又紧跟着送到了他的唇边,轻轻地印了一吻在她的指尖。

齐梦麟麾下的骑兵如今都已经变成了捉蝗虫的泥腿子,他只好也和连书整天在麦田里逡巡,看着大家热火朝天地捉蝗虫。

所有动作都轻柔得若有似无,若非他掌心传来的热度,她一定会把这一段事当成是一场梦。

务实的百姓很快就将天谴之说抛在了九霄云外,纷纷干劲十足地发动全家老小到田间捉蝗虫。然而漫天飞蝗无穷无尽,竟像是越捉越多似的,直到晚间也没有减少的态势。

可惜现实总归是现实,她还是得在他先一步越界之后,去诚实地面对他深情的双眼。

临汾的百姓已经十来年没见过如此恐怖的蝗灾,如今得了县令的命令,再看看被啃得七零八碎的麦田,一想到一石蝗虫可以换一斗粟米,顿时田里那积了有两尺厚的飞蝗,在他们眼中全都幻化成了金灿灿的粮食。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对你失礼了……”韩慕之在灯下凝视着罗疏黑白分明的双眼,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冰凉的十指忍不住微微发起颤来,却仍旧不改初衷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真心的。或许此刻我说的话有欠考虑,可我其实已经考虑过千百遍——有些事、有些话,如果一辈子藏在心里,对你对我都太不公平了。”

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腿软地跪在地上,满脸血泪地哭诉道:“你没事又惦记我的粮仓……罢了罢了,只要这蝗灾能扑灭,血本无归我也认了。”

罗疏躺在床上静静听完他的话,空落落的胸腔这时终于挤出一声叹息,嗓音暗哑地开了口:“若真是一辈子都藏在心里,一辈子都不开口,你和我就一辈子两不相欠,这样才叫公平。”

“传我命令,仍按之前的分组负责田地,白天各人用渔网、绳兜、布囊,不拘什么,只要尽力捕捉蝗虫!凡是捉到蝗虫者,一石蝗虫可以到县衙粮仓换一斗粟米。今年粮食歉收,如今又遇到蝗灾,要不要给自家挣这份口粮,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韩慕之面色冰冷地放话,又下令道,“天黑以后,每一顷田地中间都要烧上一堆火,分管该地的人要尽力把蝗虫轰起来,飞蝗趋光,就会自己飞进篝火里。今后不许再传播天谴之类的话,胆敢妖言惑众者,本官一律严惩不贷!”

这世间不怕动情,只怕无缘。注定无缘的两个人动了情,只要互不戳破,至少还能躲开一场孽缘。可是一旦开了口,从此就要一步步地泥足深陷,又哪里来的两不相欠?

“啊,还没到最后一刻吗?”陈梅卿哭丧着脸指着田地,不抱希望地问韩慕之,“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这时韩慕之听了罗疏的话,却温柔地笑了笑,低声反问她:“你觉得不开口就会公平吗?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却不点破,只是一味地帮着我破案、灭蝗,无论我的决定是什么,你都义无反顾地支持我,甚至像今天这样累垮了自己也在所不惜——这样只会让我对你越欠越多、越陷越深,其实根本就对我不公平。”

韩慕之双眉紧皱,看着眼前的庄稼正以惊人的速度一片片倒下去,却忽然扬声道:“还没到最后一刻,为什么要认输?”

“我做这些,绝不是为了让你心生亏欠。其实你也很清楚我的心意,不是吗?现在反倒拿这些事来将我的军……”罗疏无奈地笑了笑,随即又皱起眉头望着韩慕之,语调里半带埋怨地哑声道,“你也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又何苦对我捅破这层窗户纸?除了白白让外人误解,还能有什么好处?”

在他身旁的陈梅卿这时无可奈何地蹲在田埂上,心碎了一地:“不管是池鱼之殃还是天谴,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

“怎么会没有好处呢?从此不必再咫尺天涯,就是无穷无尽的好处——我正是贪心这点,才决定向你表露心迹。这一点随便你如何埋怨,我也决不后悔。”韩慕之笑着反驳罗疏,从她话中的意思听出她是在担心未来,于是越发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一字一顿地承诺道,“相信我,能让你我一辈子长相厮守的办法,我一定会找到。”

韩慕之接到报信赶到田间时,望着一根麦穗上爬着五六只飞蝗,不禁面色铁青地怒斥道:“什么天谴,这明明是邻县对蝗灾救治不力,结果地里的蝗虫啃光了庄稼,就飞到临汾境内来觅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