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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甬路, 穿花拂柳。

两边青竹夹道,郁郁葱葱,放眼望去, 葱茏绿意。

脚下苍苔浓淡, 竹影参差。

秋雁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 沿着夹道慢慢往前走,穿过羊肠小道, 视野逐渐明朗。

穿过影壁进了院门, 入目三间上房,朱栏白玉, 门栏窗槅, 皆和前世一般。

婆子喜不自胜, 满脸堆着笑意:“姑娘瞧瞧,这窗下的芭蕉, 可是殿下亲口吩咐人种下的。”

廊檐下铁马叮咚如清泉,婆子眉开眼笑,俯身为宋令枝挽起松石绿毡帘。

四面玲珑木板, 精致小巧。再往后, 缂丝屏风影影绰绰,光影明灭。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 汝窑联珠瓶上供着数枝红莲,案几上的水仙花盆亦是点着几处宣石。

宋令枝心口掀起惊涛骇浪, 扶着秋雁的手方堪堪站稳。

霞映满园,隔着层层青纱,她好似回到前世, 好似看见倚在贵妃榻上, 听着院中的雨落芭蕉。

彼时的自己, 还未曾对沈砚心灰意冷。

杨妃色宝相花纹蝉翼衫勾勒出婀娜身影,满头珠翠,燕妒莺惭。

“白芷,这身你觉得如何?殿下可会喜欢?母后说殿下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这杨妃色,到底张扬了些,还是换那身鸦青色的好。”

白芷笑着调侃:“夫人莫忘了,您刚还说那鸦青色老气,衬得人死气沉沉,老气横秋。”

宋令枝捧着脸,小声嘟囔:“那再换一身,那身月白色的如何?可这是宫里赴宴,月白色也寡淡素净了些。”

白芷捂嘴笑道:“夫人还是快些梳妆罢,再拖下去,恐怕会误了时辰。”

宋令枝惊呼一声,忙忙命人捧过妆匣,胭脂香粉,无一不是精挑细选。

担心误了时辰,宋令枝连茶水也不敢多吃,静静在芙蓉院等着沈砚。小小一方天幕被檐角切割得三两不一,宋令枝捧着脸,倚在贵妃榻上,从天亮等到天黑。

她没等来沈砚接她入宫赴宴,只等来前院侍女的消息,说是沈砚带着两位侧妃入宫。宋令枝身子抱恙,留在芙蓉院歇息便可。

那一夜,“身子抱恙”的宋令枝在榻上枯坐了一整夜,窗前芭蕉摇曳,槅花窗上用来糊窗的纱子乃是祖母从江南送来的雨花纱,房中烛光婆娑,宋令枝仍是锦衣华服,坐在窗下沉默不语。

院落悄无声息,只有隔壁隐约有笑声传来,在赏玩宫里贵人赏赐的奇珍异宝。

往事历历在目,凄凉和心冷缠绕于心。

宋令枝捂着眉心,只觉眼前恍惚,阵阵发黑。

婆子喜形于色,嗓门洪亮:“姑娘瞧瞧这博古架上的青花蕃莲纹六稜贯耳瓶,这可是宫里赏赐的,殿下器重姑娘,才……”

宋令枝忽然厉声打断:“他在哪?”

婆子怔愣片刻:“姑娘问的是谁?”

宋令枝心慌意乱:“殿下、殿下在哪?”

婆子迟疑:“许是……在书房?姑娘,殿下的行踪,老奴也不知。姑娘、姑娘您去哪?”

……

日沉西山,众鸟归林。

廊檐下悬着一个金丝玛瑙点翠鸟笼,笼子乃是黄金打造,顶上镶嵌着玛瑙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下人知晓沈砚近来颇为看重这黄鹂,人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博沈砚的欢心。

光是这鸟笼,便费了不少心思。黄鹂每日吃的用的,亦是顶顶好的。

一身羽翎光滑细腻,黄鹂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歪着脑袋朝沈砚“啾”了一声。

这回不必沈砚伸手,黄鹂迈着小碎步,哒哒哒从鸟笼上的小树枝一跃而下,踩在沈砚手心。

“啾、啾啾。”

小口啄着沈砚指尖,黄鹂又抬起小脑袋,歪头望着沈砚。

伺候黄鹂的奴仆毕恭毕敬跪在地上,俯首行礼。

沈砚弯唇:“倒是比先前灵光了些。”

奴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主子怜爱,是它的福气。且这黄鹂认主,殿下贵为它的主子,它自然是听殿下的话。”

沈砚一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

奴仆跪在地上,双股战战,只求黄鹂争气,莫要惹沈砚不满。

掌心上的黄鹂“啾啾啾”啄着沈砚指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沈砚面无表情将黄鹂丢回笼子,黄鹂扑簌一声,扇着翅膀在笼子翻飞,簌簌羽翎飘落。

须臾,有偏过脑袋,想要再次跳落沈砚掌心。

沈砚眼皮未抬,只让人拎下黄鹂离开。他垂首,慢条斯理拿过丝帕轻拭指尖。

奴仆心惊胆战:“殿下,这黄鹂……”

沈砚淡声:“它不会唱曲?”

奴仆颤巍巍,汗流浃背:“许是会的,奴才回去后,定寻高人好好教……”

沈砚挥袖,倏然没了兴致,索然无味。

终归是博人一乐的小玩意,比不得逗弄宋令枝来得有趣。

奴仆提着鸟笼,颤抖着双足从沈砚身边退下,瞧沈砚方才的意兴阑珊,却也知这黄鹂的福气怕也到了头。

得沈砚欢心,便是不起眼的小玩意,也能在奴才头上撒欢,为非作歹。可若是失去主子的宠爱,便同碍眼的畜生无异。

园中重归安静,杳无人烟。

岳栩沿着乌木长廊,靴履飒飒,一路行至沈砚身前:“殿下,皇后娘娘刚刚打发了人过来,说是请殿下入宫。”

檐下设一方檀木躺椅,沈砚轻轻晃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在光下泛着莹润光泽。

沈砚闭着眼睛,闻言唇间发笑,嗓音蕴着笑意:“舅舅的腿伤还没好,母后倒是有闲心,父皇那如何了?”

岳栩低头:“陛下这半个月都宿在余贵人殿中。”

余美人果真心机和手段并存,短短半个月,竟从美人跃至贵人,听闻送去她宫中的赏赐,也如流水一般。

沈砚闭眸,浅浅应了一声,似不经意提起:“找个机灵点的,将那熏香送去余贵人手上,她知晓如何做。”

岳栩双目瞪圆,愕然。随即低头,少顷,方低低应了一声“是”。

须臾又担忧:“殿下,皇后娘娘那……”

皇后连着三日宣沈砚入宫,沈砚都置之不理,皇后娘娘今日气得又在坤宁宫发了好大一通火。

岳栩拱手:“以宋姑娘的身份,皇后娘娘怕是不肯轻易赐婚。且宋姑娘之前同贺公子成过亲……”

这事江南人人皆知,皇后若是知晓宋令枝的真实身份,更不会应允沈砚同宋令枝的亲事了。

躺椅上闭着的一双黑眸忽然睁开,沈砚眸光阴冷昏沉,青玉扳指在他手心轻转。

那双冷冽眸子犹如利刃,凌厉落在岳栩脸上。

岳栩一时噤声,喉咙似被人牢牢扼住,再发不出只言片语。

不寒而栗。

沈砚眸光淡淡:“当日同枝枝拜堂的,是我。”

岳栩低垂着脑袋,再不敢多嘴一句:“属下明白了。”

月洞门前忽然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凌乱错落。

耳边遥遥传来秋雁的声音:“姑娘,您慢些走,奴婢追不上了,姑娘、姑娘?”

隔着满地的日光,宋令枝气喘吁吁,钗乱髻松,日光无声落在她肩上、眼角。

她眼睫好似还有泪珠低垂,欲坠不坠。

秋雁落后两三步,奔至宋令枝身侧,她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您怎么跑那么快,三殿下……”

遥遥瞧见廊檐下的沈砚,秋雁当即噤声,朝沈砚屈膝行礼。

余光瞥见身侧一动不动的宋令枝,秋雁悄悄伸出手,拽拽宋令枝的衣袂提醒:“……姑娘。”

宋令枝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朝沈砚走去。

日光迤逦在青石板路上,无声无息。

湘妃竹帘轻垂在檐下,沈砚起身,经过岳栩身侧,沈砚漫不经心:“我听闻,宋瀚远在海下寻到一座金矿。”

沈砚轻声勾唇,“他倒是运气好,若是采快些,兴许还能赶上女儿的亲事。”

岳栩垂首敛眸,掩去眼底的震惊之色。

三殿下还是三殿下。

他终于晓得,沈砚为何要力排众议,迎娶宋令枝为妻了。

院落寂寥,只余树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一步步朝沈砚走近。

来的路上她想过无数,想歇斯底里和沈砚大闹一场,想质问沈砚在想什么,明明说过她配不上芙蓉院,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余晖落尽,日光悄然无声从檐角滑落,宋令枝缓缓步入檐下那一片阴影。

目光哀切,是愤懑亦是不甘。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她眼中晦暗无光,似团团死灰。

岳栩拱手,无声告退。

廊檐下只剩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处。

掌心印出深刻红痕,宋令枝深吸口气:“你……”

沈砚面上淡淡,目光越过宋令枝,落在院中站着的秋雁脸上。

他声音冷若冰霜:“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顷刻,院中乌泱泱跪了一地,为首的秋雁伏地叩首:“殿下恕罪,是奴婢一时疏忽,才让姑娘……”

沈砚的目光冷如寒潭,秋雁瑟缩着肩膀,连连叩首。若她也如白芷一样被赶出府,宋令枝身边就真的无人了。

秋雁泣不成声:“求殿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余下奴仆亦是跪倒在地,满院空荡孤寂,衬得秋雁的哭声越发悲怆凄冷。

宋令枝怔愣站在原地,目光麻木不仁。酝酿了一路的胆量在此刻消失殆尽,松垮的衣袂无力垂落。

云鬓松散,步摇轻晃。

四肢力气泄尽,她好像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如同掌上黄鹂,沈砚轻而易举,一手就能捏断自己的脖颈。

又或许,他只要动动嘴皮子。

譬如现下。

台矶下首的啜泣声不绝于耳,宋令枝偏首,逆着光行至沈砚身前:“殿下,让他们起来罢,此事与他们无关,是我刚才跑急了些。”

她抬眸觑着沈砚,“殿下,我刚刚……去过芙蓉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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