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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潮湿阴冷。

枯草随意堆积在地上, 厚重的铁门斑驳生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狱卒三三两两坐在一处,若是往日, 他们定把酒言欢, 打趣着明日去醉仙楼, 寻哪位美娇娘逍游快活。

只如今新帝登基,沈砚手腕阴狠, 雷厉风行。宫变那一日, 乱葬岗的尸身堆积如山,令人生畏。

狱卒再不敢三心二意, 老实本分, 各司其职。

地牢昏暗无光, 狱卒手执火烛,微弱的光影照亮半隅的角落。

他悄悄挪步至头儿身边, 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

“头儿,这真的……要写下来吗?”

刑架上架着一人,那人十根手指只剩下六根, 血流一地。披头散发, 一头银发脏污,血迹斑斑盖在脸上, 面目全非。

双手双脚都被绑住,老道嗓音嘶哑凄厉, 一双眼珠子混沌不清:“陛、陛下……畜、畜生,猪狗不如。”

狱卒后脊生凉,他手上还握着厚厚的一沓竹简, 其上污言秽语无数, 全是老道一整夜的骂词。

狱卒缩缩脑袋, 不寒而栗。总觉得若是真将竹简送去乾清宫,自己的脑袋也会跟着掉落。

沈砚身为三皇子时,人人都道他阴晴不定,如今登基称帝,喜怒愈发无常。寻常人若是听到他人辱骂自己,定会勃然大怒,反唇相讥。

沈砚却让人换着花样骂,若是骂得不好,还得砍手砍脚。

狱卒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每记下老道骂的一字,手也跟着抖一下。

头儿狠瞪手下一眼:“你知道什么,知道这人是谁送来的吗?”头儿揪起手下的耳朵,“那可是陛下身边的岳统领!”

狱卒连声喊疼,又颤巍巍:“可是这老道说的,未免也太……大逆不道了。”

胆敢当众辱骂当今圣上,随意拎起一字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头儿不以为然:“知道我为什么是你头儿吗?”他笑得神秘莫测,眼睛眯成一条缝,抬手指着天,意有所指。

“说什么,我们做什么,少问、多做。”

狱卒稍怔,又皱眉:“头儿,这人夜里一直嚷着有事要和陛下当面说,这事要写上吗?”

头儿冷笑两三声:“这有何稀奇,来这的人都这么说。都死到临头了,还指望面圣呢,真当见圣上一面那么容易。”

头儿敲敲狱卒的脑袋,“且我听人说,这人是行刺陛下进来的,倘若真面圣,他再给陛下……”头儿声音渐渐收起,“那你我的项上人头,可真就不保喽。”

头儿背着手,大跨步往外走去。

晨曦微露,日光透过那一方小小的铁窗,老道整个人奄奄一息,手指上的血珠一点点往下流。

干涸破裂的嘴唇艰难扯动,他低声嘟囔。

“胭脂、胭脂铺、马、马……”

脑袋渐渐低垂。

迎面又是一桶盐水泼下,滚烫的热水烫得老道浑身激灵,他痛苦睁眼:“马、马……”

当初和他要闭息丸的,是开胭脂铺子的马掌柜,还有、还有胭脂铺的东家。

他只听过马掌柜唤那人“东家”。

……

夜色如水,月影横窗。

那老道在地牢关了两日两夜,送来的竹简足有半人多高。

宫人小心谨慎捧着竹简,如双翅站在下首。

少顷,方听得书案后传来低低的一声:“都下去。”

一众宫人福身,款步提裙,悄声退下。

烛光摇曳,缂丝屏风上映照出两道身影。

廊檐下檐铃晃悠,院落无声,隐约闻得淡淡的桂花香。

宫人挽手,走远些,才敢轻声语。

左右张望,宫人声音怯怯,手上提着羊角灯:“姐姐等我,这一处悄无声息的,我看着都害怕。”

“胆小,这可是乾清宫,有何好怕的。”

“陛下有真龙护身,自然不怕,我不过就一个小丫鬟,自然怕了。难不成姐姐不怕那玩意?”

她压低嗓子,“我听说那鬼火可厉害了,前儿还有人在街上瞧见了,还有人说是先皇……”

话犹未了,当即被人剜了一眼,“你不要命了,连这都敢说。”

庭院深深,殿宇精致,四面木板镂空,镶嵌各色槅子,或供着美人瓢,或设官窑三足洗。

鎏金异兽纹铜炉燃着松柏之香,褥设芙蓉。

岳栩垂手侍立,余光在那高如山的竹简轻轻掠过,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大理寺折磨人自有一手,短短两日,那老道如沧桑十年,只剩一口气吊着。

竹简上写着,全是那老道的骂词。

沈砚漫不经心翻过,全是老生常谈的言语,无半点新意。

了然无趣。

沈砚又随意捡起一册,翻开,一目十行,草草掠过。

竹简“哗啦”一声,瞬间被丢弃在地上。

岳栩屈膝跪地,眼皮轻抬,无意瞥见竹简上“弑父”二字,当即垂下眼,不敢再多瞧一眼,深怕望见更多大逆不道之语。

他低身:“陛下,这老道满口胡言乱语,何不……”

“……胡言乱语?”

沈砚轻哂,漆黑眼眸低垂,蕴着化不开的嘲讽讥诮,“他说的不是实话吗?”

“——陛下!”

岳栩惊呼,垂眼伏地叩首。

“慌什么。”沈砚不以为然,指尖捻过腕间的沉香木珠,“民间不是都说,朕弑父杀君,天理难容。就连朕的好父皇,死后还不肯托生,夜夜在京中游荡,时刻等着取朕的性命。”

双手撑在紫檀嵌玉理石,沈砚一字字,声音轻轻,似轻描淡写。

岳栩心惊胆战:“陛下,鬼火在京中游荡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这两日属下已命金吾卫加强防守,想来不日就能将那歹人捉拿归案。”

岳栩双眉紧皱,心中疑虑重重。也不知是那背后人听到风声,这两日倒是在家躲着,京城中连着两夜太平无事。

沈砚指骨在案沿上轻敲:“朕记得小时候,京中也曾有鬼火出没。”

不过是些小人装神弄鬼,只是先帝贪生怕死,故而在各地招揽能人异士。玄静真人当初就是靠着收伏鬼火,得到先帝的赏识重用。

不过自导自演的诡术罢了,也就先帝愚昧无知,才会深信不疑。

沉香木珠在沈砚指尖轻转,他轻笑,“这么多年过去,倒是半点长进也无,着实无趣得很。”

岳栩心中震撼,骇然:“陛下,那玄静真人早就气尽身亡,师门一脉也……”

声音戛然而止。

岳栩后知后觉,地牢关着的那老道也自称是玄静真人的徒弟,他深觉不可思议:“这不可能,当初是属下亲自看着他们咽气的,总不可能这世上真有还魂之术。”

他抱拳,“……属下这就带人去搜那老道的住处。”

若是京中鬼火真是那老道的手笔,那他定和玄静真人脱不了干系。

当年玄静真人师徒被灭门,或许还有隐情。

岳栩躬身退下,槅扇木门推开又合上。

月光细细长长的一道,洒落在窗前案上。

“还魂之术……”

沈砚临窗对月,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沉香木珠,漆黑瞳仁低低垂着。

眼中思绪不明。

他自是不信世间有还魂之术一说,不过是同鬼火一样,是有奸滑宵小之辈作祟罢了。

沉香木珠光滑圆润,沈砚低声呢喃,似是在自言自语,“若你真的还活着……”

倏然,唇齿溢出一声冷笑。

沈砚抬眼,复望向园中。

满园萧瑟,秋风乍起,惊落一地的冷清。

……

……

平海岛不比江南,入了秋,海风掠耳,侵肌入骨。

宋令枝向来畏冷,暖阁早早摆上鎏金珐琅铜脚炉,一旁长条案几上,亦是设着银火壶。

金丝炭滚滚烧着,白芷站在宋令枝身后,为她挽发梳妆。

一身轻薄秋衫,如凝脂手腕悬在半空,白芷挽唇轻笑:“这平海岛可真真奇怪,明明冷得厉害,他们倒是半点也不怕。姑娘不知道,他们都不用金丝炭的,为着这点金丝炭,魏管事可真是煞费苦心……”

一语未了,宋令枝手上的玉簪忽然落地。莹润光泽的红珊瑚砸落一地,叮咚作响。

白芷唬了一跳,赶忙从地上捡起,裹在丝帕细细擦拭,她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两日都心不在焉的?”

宋令枝侧目,双耳似染上烟霞之色。窗外秋风飒飒,疏林如画。

她又想起了魏子渊那一声“枝枝”,以及他落在自己耳边的轻笑。

白芷不明所以:“前日姑娘也是这般,好好地走在路上,忽然就对魏管事……”

宋令枝:“白芷。”

白芷转眸:“……嗯?”

宋令枝:“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他。”

白芷不解:可是魏……”

宋令枝一记冷眼扫过:“再提一句,你就回香娘子那帮忙理账。”

白芷当即闭上双唇。

香娘子有一手制香的好手艺,回了平海岛,依然过得风生水起。

香料铺子忙得脚不沾地,秋雁时常在铺子打下手,天不亮就出门。

府上只留了白芷在宋令枝身前伺候。

秋风拂面,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低垂。

宋令枝前往宋老夫人院中请安,穿过影壁,遥遥传来宋老夫人的笑声。

“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到,是该如此。柳妈妈,这奶油果子我吃着极好,你让厨房再送些来,给小魏带去。”

……魏子渊居然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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