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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庄严肃穆, 满地日光落在青石板路上。

马车内落针可闻,透过挽起车帘的车窗,宋令枝看见贺鸣一步步走下台矶, 长身玉立, 日光落在他温润的眼角。

秋雁惊奇抬眸, 细细思索,也不曾想起宋令枝有何异样。

她轻声笑道:“到底还是姑爷细心, 奴婢就没看出来。”

贺鸣笑笑:“但愿是我多心了。”

翠盖珠缨八宝车静静伫立在翰林院前, 宋令枝瞳孔骤紧,视线陡地落在沈砚身上。

沈砚从容淡定, 长袍松垮, 透着随意自然。

他漫不经心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朕听闻,状元郎曾经跌下山摔了脑子, 有些事记不得。”

沈砚声音轻轻,手指慢条斯理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你说若是他见到朕同你在一处,会不会想起……”

沈砚垂首, 薄唇掠过宋令枝耳边。

“想起新婚之夜, 同枝枝拜堂成亲的,不是他, 而是朕?”

嗓音低沉喑哑,似枯藤老树映在古井之中, 阴沉可怖。

手中的丝帕揉成皱皱的一团,宋令枝心口一紧:“你……”

她身子还倚在车壁上,柔顺的日光透过缝隙, 丝丝缕缕落在自己指尖, 宋令枝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脚步声近在咫尺。

眼看贺鸣将行至马车前, 宋令枝当机立断,攥住车帘一角。

准备下车。

她绝对不能让贺鸣看见沈砚在车上。

沈砚泰然自若抓住那一抹纤细白净的手腕,肌肤相碰瞬间,惊起颤栗阵阵。

贺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帘之隔,宋令枝隐约还能望见对方落在车帘上的影子。

她心下着急,又担忧车内动静引来贺鸣的注意。

宋令枝声音低低:“——松手。”

沈砚不为所动。

那双如墨眸子淡漠,波澜不惊。

沈砚目光一瞬不瞬,漆黑瞳仁映着宋令枝一人的身影。

“沈砚你松手……”宋令枝嗓音低哑,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纤长鸦羽睫毛扑簌,沾着点点泪珠。

日光洒落的手腕,隐约可见指痕泛起。

沈砚眼眸低垂,视线淡淡在宋令枝手腕上掠过。

眼眸一顿,晦暗不明。

宋令枝本就生得白净,往常一点磕着碰着,身上都容易泛青紫。

如今手腕让沈砚这般握着,早就泛起红色指痕。

沈砚眼眸轻敛,下意识松开两三分。

浅浅淡淡的一道红痕,落在沈砚乌黑双眸中,犹如烈焰刺眼。

“……松手。”

宋令枝又低低唤了一声,嗓子嘶哑,泣不成声。晶莹泪珠自宋令枝眼角滑落,砸落在沈砚手背。

水迹蜿蜒,顺着沈砚手背滑落在地上。

沈砚抬眸,一双深黑眸子晦暗幽深,狭长眼睫挡住了他眼中的起伏。

——他松开了宋令枝。

“宋妹妹,你……”

墨绿车帘挽起,宋令枝俯身走下马车。

沈砚看着那一角车帘挽起又松开,透过那一角缝隙,他看见宋令枝和贺鸣相谈甚欢,看见宋令枝言笑晏晏站在贺鸣身侧。

日光落在她一双盈盈笑眼中,同方才对自己的疏远冷淡判若两人。

单手捏拳,沈砚一双眼眸冷冽,光影照不见的地方,他整个人坐在昏暗之中,周身只有无边的阴影追随。

隔着一道轻薄车帘,宋令枝总能感觉到落在自己后背的冰冷视线。

她又往前走了两三步。

那道视线还在,好似……更冷了。

贺鸣垂首狐疑:“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宋令枝有畏寒的毛病,先前入伏,她房间的金丝炭从未断过。

这些时日才有所好转。

贺鸣拢眉:“这会翰林院应当没有暖手炉,我……”

“贺哥哥不必忙活,我并非身子不适,只是刚刚在车上做了噩梦,受吓惊醒。贺哥哥若有事,还是快点回去罢,公事要紧。”

贺鸣迟疑:“可是你……”

宋令枝唇角弯弯:“祖母前儿说想吃前面那家的枣泥糕,正好今儿得空,我买了再回府。”

宋令枝言语并无异样,先前用膳时的忐忑不安也不见,贺鸣只当是自己多心,不再强求同宋令枝一起回府。

颀长身影终消失在翰林院前,宋令枝无声松口气。

秋雁眉眼带笑:“少夫人,奴婢陪你去罢。”

宋令枝轻敲她额头,转身瞧见伫立在日光中的马车,她唇角笑意轻敛。

“走着去罢,午膳吃多了,正好可以消消食。”

秋雁笑着揶揄:“怕是因为有姑爷陪着罢,往日在府上,也不见少夫人吃多。”

说起来,她也许久不曾见宋令枝如晌午那般开怀大笑。

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簇拥着宋令枝往前走去,青石板路上落下三道渐行渐远的影子。

沈砚眸光阴寒如冰刃。

……噩梦?

他轻哂。

宋令枝口中的噩梦,是他吗?

……

绵延日光落在脚边,枣泥糕软糯甜腻,碰巧孟瑞也在。

宋令枝命白芷沏上一壶好茶,亲自端给孟瑞。

“孟老先生,请。”

孟瑞连连摆手:“贺少夫人客气了,老夫自己来便是。”

余光悄悄在宋令枝脸上打量,明眸皓齿,点如染眉,母家是天底下赫赫有名的宋家,夫君又是新科状元。

这样的人,本该一生顺遂无虞,偏偏让沈砚看上了。

孟瑞无声在心底叹口气。

还真是造化弄人。

许是孟瑞愁容满面,宋令枝唬了一跳,以为是祖母的身子又不好。

她焦灼不安:“孟老先生,可是我祖母的身子有恙?”

孟瑞摇摇头:“贺少夫人多虑了,老夫人如今已无大碍,只要细细调理,三日针灸一回,便可大安。”

他目光在宋令枝脸上端详,“恕老夫冒昧,贺少夫人可是患有寒症?”

宋令枝点点头:“我先前、先前落过两回水,自那之后,身子常常不好,如今还吃着药。”

她一手揉着眉心。

宋令枝其实也不知,自己的寒症是因着落水,还是沈砚先前给自己的喂的丸药。

或许,用下毒二字,更为妥当。

孟瑞沉脸凝眉:“老夫冒昧,可否为夫人请平安脉?”

宋令枝笑得温和:“孟老先生客气了。”

说着,她又命白芷取来迎枕,拿丝帕垫在手上。

日光透过纱屉子,满园无声,偶有蝉鸣想起。

廊檐下悬着金丝藤红竹帘,三三两两小丫鬟凑到一处,躲在檐下看着湖中锦鲤。

屋内,宋老夫人自缂丝屏风后转出,沉香木拐拄在手中。

瞧孟瑞满脸凝重,宋老夫人跟着心事重重,担忧心急。

“老先生,可是我这孙女身子有碍?先前在江南,请的大夫都说是寒症,别是误诊罢?”

孟瑞拱手:“老夫人莫急,贺少夫人确实是体寒,只是……”

余光瞥见宋令枝脸上的紧张,孟瑞当即将“中毒”咽下。

宋令枝身上也中着销金散,许是下毒剂量少,且又有玉寒草调理,宋令枝症状比沈砚轻许多。

宋老夫人紧张不安:“……只是什么?”

孟瑞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贺少夫人体寒,平日膳食得多费些心思。那些生冷寒性的,都不宜碰。”

孟瑞神通广大,既能将自己从阎王爷那救回,宋老夫人自然对他深信不疑。

她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有劳孟老先生了。”

日落西山,众鸟归林。

青松抚檐,宋令枝亲自送孟瑞出府。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

宋令枝往身后轻瞥一眼,白芷和秋雁了然,当即立在原地。

晚霞满天,宋令枝朝孟瑞福身行礼:“方才谢过孟老先生。”

她唇角勾起几分苦涩无奈,“祖母本就身子欠安,实在不能再为我忧心了。若是知道我……”

宋令枝欲言又止。

倘若祖母知晓自己身上还中着毒,怕又得悬心,日夜难眠了。

宋令枝垂首低眉,“只愿我这身子,还能撑久些,莫再让祖母忧愁了。”

孟瑞低声:“少夫人莫多心,老夫瞧着宋老夫人今日精神倒是好了许多,长辈挂念晚辈,也是人之常情。”

孟瑞在宫中担任太医多年,自然晓得察言观色。

知道宋令枝不愿提起当今圣上,孟瑞连“销金散”三字也不提,只拿别的话岔开。

……

入了夏,转眼又是端午。

宋瀚远挂念远在江南的妻子,早早命人将姜氏接到京城,府中上下难得热闹。

儿子孙女女婿都在眼前,又是大病初愈,宋老夫人喜不自胜,命府中上下都挂满彩绸,又赏了银钱。

满园花团锦簇,蝉鸣声声。

今儿是端午,厨房早早做了粽子,老年人吃不得糯米,且宋老夫人才大安,也不敢胡吃海喝,只招呼着小辈进食。

“这要是在江南,我定要寻最好的戏班子,在望仙楼唱上三日。”

宋瀚远笑着道:“母亲若是有这个兴致,儿子也可寻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来。”

宋老夫人摇摇头:“罢了罢了,这是在京城,还是莫太招摇了。”

话落,又笑着望向宋令枝,“我听柳妈妈说,贺鸣早早出府去了。”

宋令枝笑着道:“是。”

为今日的龙舟赛,贺鸣近些时日可累坏许多,不仅是他,翰林院一众侍读学士都苦不堪言。

往年龙舟赛,只有军营的将士参加。不知今年圣上是怎么想的,竟让他们翰林院也跟着一起。

翰林院文人雅士居多,吟诗作对他们倒是拿手,可若是龙舟赛这种体力活,翰林院无一人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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