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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昏暗无光, 隐约可闻得角落低声的鸣。

刑部尚书仍然躺在地上,遍身说不出的狼狈不堪,通身血污。

没了舌头, 他连话也说不出, 只能如猪狗一样苟且偷生。

诏狱之人向来眼高手低, 且刑部尚书又是得罪岳栩进来的,哪一个还会对他心慈手软。

严刑逼供, 签字画押。

末了将人丢进牢房, 知等秋后问斩。

吴四提着十锦攒盒,一路骂骂咧咧, 路过刑部尚书, 还要多啐两口:“晦气的玩意。”

转身朝向贺鸣, 又是满脸的卑躬屈膝,阿谀奉承。

宋瀚远先前拿银子打点吴四, 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人贪财,只要给足银两,任何事都能办得妥妥贴贴。

贺鸣牢房是吴四亲自盯着人洒扫干净, 虽简陋, 好在并无那些脏污东西。

月光顺着四四方方的窗子,落在贺鸣眉眼, 清润眼眸波澜不惊。

吴四心生敬佩,巴结之心愈发剧烈。

余光瞥见地上不曾动过的食盒和美酒, 吴四搓搓手,满脸堆笑。

“贺大人可是不喜欢这酒菜,赶明儿我定让人再做好的来, 贺大人先将就将就。”

话落, 又命人开门, 小心翼翼提着攒盒,蹦至贺鸣身侧。

“这是贺少夫人刚刚打发人送来的,贺大人尝尝?”

贺鸣平静宛若秋波的眸子轻抬,眼中一凛:“先前我送去宋府的信……”

吴四拂开案上的灰尘,拣了快干净地坐下。

“早送去了,别人做事我不放心,我亲自送去的。”

贺鸣双眉紧拢:“那这攒盒……”

攒盒样式确实出自宋府,盖子掀开,是往日自己在家爱吃的糕点。

贺鸣眼眸低垂,目光在荷花糕上轻轻掠过。他随手挑起一块,轻咬上半口。

甜腻在唇齿间漫开,贺鸣爱吃甜的,往日送到他案上的糕点,都是多加了三勺蜂蜜。

吴四笑得恭维:“少夫人还说贺大人爱茶,特让小的沏了好茶来。”

这会还在诏狱,自然没有茶炉子。

西湖龙井在茶壶中闷了许久,再好的茶叶,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茶水苦涩,贺鸣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他低声:“什么时辰了?”

吴四毕恭毕敬:“丑时一刻了。”

贺鸣颔首,缠丝玛瑙白盘上的荷花糕吃完,也不见他再说过半个字。

文人雅士向来清贵,吴四极有眼力见,待贺鸣用膳完,屁颠屁颠提着攒盒往外走。

诏狱悄然无声,夜里阴冷,耳边唯有刑部尚书痛苦的低吟。

刑部尚书一家遭殃,他往日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这两日贺鸣陆陆续续,从狱卒口中得知尚书一家妇孺老幼的惨状。

沈砚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那一大家子自然也没落得半分好。

窗口只望见一隅的月色,贺鸣挽唇,眉眼间难得染上几分笑意。

他本来还想着,今年七夕告假,同宋令枝一起上山赏月。

如今想来,倒是他要失约了。

浓浓夜色中,贺鸣无声弯唇。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

丑时三刻,贺鸣没等来沈砚。

寅时一刻,贺鸣没等来沈砚。

乾清宫悄然无声,那封放妻书静静搁在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

岳栩垂手侍立,不知站了多久,

书案后,沈砚一手抵着眉心,骨节分明的指骨落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良久,书案后中传来沈砚喑哑的一声。

“再点盏灯。”

岳栩眸色一怔,依言照做。

宫人遍身绫罗,悄声步入殿中,又添了两盏青花水草带托油灯。

烛光摇曳,跃动落在窗前。

岳栩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沈砚往日不喜殿内过于亮堂,可这两日总着人点灯。

悄悄抬眼往上看,沈砚眉目清冷,眸色沉着冷静,望不出半点异样。

岳栩皱眉,压下心底狐疑:“陛下,这……”

沈砚面容淡漠:“——念。”

岳栩躬身上前,书信拆开,映入视线的是贺鸣的字迹。

贺鸣写得一手好字,翩若浮云,矫若惊龙。

字字句句,无不透着对宋令枝的关怀备至。

沈砚双眼轻阖,漫不经心听着。

岳栩心惊胆战,战战兢兢念完,又垂手退至一旁。

“陛下,这信……可要送去宋姑娘那?”

沈砚待宋令枝不同,岳栩是看在眼中的。若是有了这放妻书,贺鸣同宋令枝名正言顺解除关系,自家主子也可……

沈砚起身缓步,月光迤逦,落在他一双如墨眸子中。

暗沉的一双黑眸宛若园中夜色,沈砚从岳栩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一目十行掠过。

岳栩声音在沈砚背后响起:”陛下,属下还在先太傅房中搜出一物。”

贺鸣入狱背后确实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是新科状元,背后又只有一个宋家。

先太傅本想着先将人弄入大牢,再使点小恩小惠,恩威并施,逼贺鸣同自己站在一处。

沈砚身影从容,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贺鸣应允了?”

岳栩摇头:“并未,且先太傅派去的人,他一个也未见。”

文人风骨,宁折不屈。

寝殿落下沈砚一声轻笑,他声音缓缓:“他倒是胆大。”

如山涧明月,不染半点尘埃。

烛光在手边燃烧,泛红的火苗一点点掠过信纸的一角。

岳栩站在下首,目瞪口呆。

他眼睁睁看着火光舔舐,看着贺鸣亲笔写下的放妻书在沈砚手中一点点化成灰烬。

风灌入寝殿,刹那,灰烬吹散在地,随风而去。

沈砚双眼阴翳森冷,他轻哂:“文人傲骨……”

放妻书,不过是不想拖累宋令枝,不想拖整个宋家下水。

冷意在沈砚眼中无声漫开,唇角勾起几分冷笑。

他偏不想让贺鸣如愿。

窗外树影婆娑,沈砚双手撑在案几上,忽的眼前一暗。

岳栩眼疾手快上前:“陛下——”

沈砚定定心神,再次睁眼,蒙在眼前的黑影已然不见。

岳栩心急如焚:“可是销金散又发作了?”

毒素入体,孟瑞那却迟迟寻不到玉寒草。

岳栩心中紧张:“陛下,可要属下为你施针?”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举目张望,殿中烛光影绰,可他总觉得还不够亮堂,他轻声。

“今夜不必移灯了。”

……

宋府。

自贺鸣下诏狱后,往日宾客不绝的宋府,此刻却是门可罗雀。

人人皆知圣上不喜新科状元,无人敢在这时候和宋家攀上关系。

起初宋瀚远上门,那些人看在宋家富甲一方的面上,还会给几分薄面。

可如今宋瀚远上门,却是回回都吃了闭门羹。

宋瀚远恼羞成怒,气得回了府:“这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待贺鸣渡过此劫,我定要……”

仰头望见端坐在花厅的宋老夫人,宋瀚远忙忙拱手:“给母亲请安。”

宋老夫人无力摇头,眉眼倦色尽染。满鬓斑白,银发苍苍。

大夫说宋老夫人不宜再劳心劳累,可如今她却日日都在为贺鸣的事忧心。

宋令枝心中内疚,挨着宋老夫人坐下。

宋老夫人拥宋令枝入怀,揽着她的美人肩:“苦了我们枝枝了。”

她轻轻叹口气,“贺鸣那没有消息吗?”

宋令枝低垂下眼睫,摇头:“吴四说,他现下不想同我见面。”

宋老夫人温声宽慰:“贺鸣这孩子良善,应是怕连累了您。不碍事,我和你父亲都在京中,再想想法子便是了。”

知晓祖母是在安慰自己,宋令枝也不多说,只说自己想去云黎府上。

宋老夫人:“去罢,出去走走也好,省得在家闷坏了。”

长街湿漉,苍苔浓淡。

七宝香车在街上穿梭,隔着一道薄薄的车帘,隐约可闻得街上行人的吵嚷。

“刑部尚书又怎样,如今还不是被抄了家?”

“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啊,想当初他家那小儿子街上纵马,连着撞伤好几人,也没人管,如今真是遭了报应了。”

“快看快看,他们家的奴仆都被发卖了。”

车帘挽起一角,前方便是刑部尚书的府邸。五扇黑漆栅栏大门洞开,一众奴仆身着灰色长袍,满身上下灰扑扑的,一点金银玉簪也无。

双手双足都被套上厚重铁锁链,沉沉的枷锁扣在身上,走一步,铁链哗啦啦作响。

雨珠落在奴仆婆子脸上,肩上。

金吾卫冷着脸,腰间配着尖锐长刀,个个凶神恶煞,面无表情。

街上行人纷纷,探头张望,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我可听说了,刑部尚书死得可惨了,今早被一张草席裹着丢进乱葬岗,这会怕是被野狗叼了去,骨头都不剩。”

“怕是骨头早就没了罢?诏狱那地方,进去一趟非得扒掉三层皮不止,若是得罪了当今圣上……”

“说起来,也不知道那新科状元现下如何了?”

“还状元,他得罪了圣上,哪还有好果子吃?怕是早就没了半条命了罢。”

宋令枝端坐在马车中,只觉身子渐渐泛冷,如坠冰窟。

忽而又想起昨夜夜里的噩梦。

梦里她终于见到贺鸣,可那张脸,却是满目血污,衣衫凌乱狼狈。

贺鸣伤痕累累,通身血迹斑驳。

他静静站在月色之中,凝望着宋令枝。那双浅色眸子悲悯苍凉。

本该纂修国史的手,此刻却戴着笨重沉沉的枷锁。

他眉眼依然温和,笑着同宋令枝道:“莫怕。”

即便在梦中,贺鸣还是那个谦谦君子,还是那个心怀怜悯的状元郎。

莫怕。

莫怕。

宋令枝怎么可能不怕,她疯了似的跑上前,素手纤纤,白净手指捏着丝帕。

她想要擦去贺鸣脸上的血污,可鲜血淋漓,汩汩鲜血从贺鸣脸上、肩上、手背渗出。

宋令枝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梦里的她无能为力,惨不干净贺鸣脸上的血污,解不开他手中的镣铐。

梦外的她,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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