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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中尽铺绿色地毡,裴明淮触手便知,此乃波斯进贡之物,十分珍贵。他随手拿起琴案上的一只玻璃杯,那杯子色呈微蓝,夜明珠光晕笼罩下,晶光漾动不停。

“这荒山野地,居然有这样的东西。”裴明淮道,拿着那杯子翻来覆去地看,目光中颇有疑惑之意。祝筠也凝视了那玻璃杯子半日,低声道:“说得是,这鬼王倒也讲究得紧。”

裴明淮心中一动,端着那只杯子,目光却落在祝筠面上不动。祝筠微微低头,从裴明淮的方向倒也看不见他脸上那道骇人的长长伤疤。祝筠也察觉到裴明淮在看他,当即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有什么好看的?我就说你这人奇怪,人家都怕看我的脸,你倒是喜欢看得紧?”

裴明淮笑道:“我见着你,却倒想起了一个人。”

祝筠扬眉道:“哦?”

“我不曾见过他的真正容貌,但他跟你,无论身形言语,都差相仿佛。”裴明淮微笑道,“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倒是莫名地想起他来了。”

祝筠淡淡道:“天下相似之人,那可多了去了。”

裴明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鬼王是如何知道祝兄擅音律,来请祝兄的?”

祝筠道:“裴兄可知道姜家庄?”

裴明淮点头道:“知道。姜家便是这一地的宗主,一直拒绝朝廷加封。好在他们也不生事,又地处偏僻,这等情形也多了去了,朝廷也顾不过来。”

“姜家那三兄弟有个小妹子,闺名一个‘优’字。这姜姑娘请我到她家中,教过她几日。这姜优……学起琴来,真是……”祝筠忽又一笑道,“我教也教得辛苦,她学也学得辛酸,到最后也未见其成,只两手上添了不少琴弦划的伤痕。”

裴明淮忍俊不禁。“这位姜姑娘是请对人了,在下也对琴箫略通一二,祝兄所奏实乃仙乐。”

祝筠似想笑,又强忍住。“阁下夸人,倒是妙得紧。”

裴明淮问道:“不知祝兄原本是在何处教琴?”

“我不是教琴的,姜优以重金相酬,加上姜家在此处的势力,我不应不行。”祝筠瞟了他一眼,悠悠道,“我本是在嫣红阁抚琴的。”

裴明淮眼中现出异色,祝筠自然看在眼里,冷笑道:“怎么,裴公子这是对我看不上眼了吧?是了,想来那嫣红阁是什么地方?”

“阁下误会了。”裴明淮笑道,“就是在下自己,也常去买醉,我若看不上你,那岂不是连我自己都看不上了?”

他又望了祝筠一眼,祝筠忍不住道:“旁人见我,都不愿再多看我一眼。你却看了又看,敢情是喜欢丑陋之人的面貌?”

裴明淮暗道此人一张嘴好生刁钻,只得笑了笑,道:“我就是愿意看,得罪祝兄了。”

祝筠一哂,正要开口说话,裴明淮忽见洞外红影一闪,虽只一瞥,但夜色凄迷之中,那抹红影凄艳如一片血雾。裴明淮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洞外有一株老树,生于崖壁之间,甚是繁茂。重重树影里,一抹血红影子,飘飘浮浮。裴明淮定睛一看,却是他在凤仪山下所见的那个红衣老妇!

她仍是一头黑发梳得溜光油亮,鬓发一丝不乱,仍然插着那朵娇艳欲滴的红花。

裴明淮震动之下,喝道:“吕玲珑呢?她在何处?”

那老妇格格格地一阵笑,声如鸦叫,引得裴明淮一阵寒颤。忽地,他听到祝筠的声音,在他身后低低地道:“她……她手里好像抓着什么东西呢。”

裴明淮心里一动,回头望了祝筠一眼。“好眼力。”

“我自幼便能黑暗里视物。”祝筠低声道,又说道,“裴兄,我看……不太妙哩。你要找的吕玲珑……”

哪里还用得着他说?裴明淮也早看到,那老妇手里拎着一物。红衣老妇嘿嘿一笑,扬起手来,道:“想看?那就让你们看个清楚吧!”

祝筠“啊”了一声,那红衣老妇手里拎着的,竟然是一具女人的尸首!那女子身形甚是娇小,浑身鲜血淋漓,一把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背后,脸色惨白,显然已死。

“吕玲珑!”裴明淮叫了起来。他的脸色,也比吕玲珑好不到哪里去,一双眼睛,几欲要喷出火来,怒喝道:“是你杀了她?”

“这小姑娘不知好歹,竟敢对鬼王出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红衣老妇嘿嘿而笑,“老婆子只得把她杀了,小姑娘生得这般秀气,倒真是可惜了。”

裴明淮怒道:“你又是谁?难不成你是那鬼王的元配,所以才看不惯鬼王娶亲?”

红衣老妇怔了一怔,继而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声音尖细刺耳。“好小子,你胆子还真不小!”

“铮”地一声,裴明淮已拔剑出鞘。那剑身真如一泓秋水,冷如霜雪。剑柄上彩玉明珠宝光流动,竟似夺了天上月华。不仅祝筠看得两眼一转都不转,就连那红衣老妇,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裴明淮手中长剑,颇有惊叹之意。

“好剑,好剑……传说高祖以赤霄于大泽斩白蛇,一世伟业从此发端……”老妇喃喃道。“今日竟教我见得此剑……”

裴明淮冷笑道:“难道妖魔鬼怪也识得名剑?这柄赤霄,可是专用来斩妖的,今日我便教你好好见识一番!”

他话未落音,人已飞起,出剑快如闪电,剑尖已堪堪递到那老妇面前。老妇大惊,连忙躲闪,但裴明淮这一剑却是虚招,明着是取她面门,实则却是斩她右臂。裴明淮之一剑,是势在必得,她若不弃掉手里抓着的吕玲珑,半条手臂势必会被赤霄剑一剑斩落。

裴明淮本以为这一剑必定得手,但他一剑斩下,却发觉剑底柔软,空空如也,毫无着力之处。“哧”地一声,他长剑已斩掉老妇衣袖,吕玲珑的尸身随之向下落去。

“缩骨之术?”裴明淮吃惊之下,脱口而出。老妇嘿嘿冷笑,红衣飘动,黑暗里如一片血雾,鬼魅般自树影中向下坠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裴明淮喝了一声:“哪里逃?”一提气便飘身过去,一脚点在一根树枝之上,却已迟了一步,吕玲珑的尸身已坠入密林之中,裴明淮这一着也是行险,这山崖乃是绝壁,所幸之处是崖壁上生了不少老树,裴明淮尚有落脚之处。但他一路落下,也惊得冷汗冒出,哪里还顾得上那红衣老妇的下落,只求能落到实地为妙。只听见祝筠的声音,远远地自头顶上飘下来,似乎还带着笑意。

“裴兄,你可真是不想活了?明知道是绝壁,你还要跳!”

裴明淮正提着一口气,不敢答话,只气得一口血险些喷了出来。

过得片刻,箫音又再度传来,似断欲绝。吹的仍是一曲《凤求凰》,只是吹得千回百转,宛如断肠,与方才的缠绵宛转大不相同。裴明淮下坠之际,百忙之中仍抬头一望,山上竟又亮起了大红灯笼,鬼气森然。

他双脚总算落到实地,心还未落到实处,猛然间听到数声琴音,铮铮而响。响了数声,琴音骤断,山上七七十四九盏大红灯笼,尽数灭了。裴明淮陡然眼前一片黑暗,怔在当地,一时间竟茫然无措。

“公子!”

裴明淮听得有人唤他,一回头,奔过来的却是姜亮。姜亮手里拿着火折子,满面惶急,叫道,“我们久等你不得,真是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借着火光,他看到裴明淮脸上的表情,一楞,道:“怎么……”

裴明淮黯然道:“吕姑娘死了。”

姜亮跌足道:“我早就劝玲珑不要上山,她年轻胆大,怎么劝都不听!如今,我怎的向我嫂子交待?”

裴明淮把方才情形说了一遍,却略过了祝筠在场一节。听他提到那红衣老妇,姜亮面色大变,叫道:“公子,你这遇上的,可是鬼媒婆啊!”

裴明淮道:“鬼媒婆?替鬼王说媒的?”他心里只觉得可笑之极,但见面前人人神情凝重,也不好多言。

长须老者正色道:“这位公子,鬼媒婆常常会找人传话。替她传话之人,都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暴死!”

裴明淮笑道:“哦?还有这等事?不知是何种死法?”

长须老者沉声道:“七孔流血,且流的都是黑血!老夫于医道一行,尚有薄名,对天下毒药也知之甚详,却看不出他们中的是何种毒药!若不是血呈黑色,我连这些人是怎么死的都看不出来!”

裴明淮这才有点信了,试探着又问:“那……此次向姜兄家中传话之人……”

姜亮垂头,半日方苦笑道:“收喜贴的,是我大哥。他……他已经……”

裴明淮笑道:“在下也见了那鬼媒婆,也会性命不保了?”

见裴明淮这么说,长须老者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道:“还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裴明淮道:“在下裴明淮。”

老者道:“老朽秦苦。”

裴明淮吃惊道:“莫不是那位号称医中圣手的秦苦?”

秦苦听他这么说,甚是得意,捻须道:“裴公子过誉了。”

裴明淮道:“却不知道秦老伯隐居在这里。”

秦苦笑道:“我老家本就在这里。江湖上飘泊多年,得了些薄名,老来也得落叶归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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