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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南不是丁南。”

黄森这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楞在那里。黄森苦笑道:“丁南很小就剃度为僧,后来却还俗了。还俗之后,因画技超群,当上了下花馆的掌尺。从孩童到成年,容貌多有改变,谁也不曾怀疑过。”

吴震道:“为……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冒充丁南?”

“为什么?虽说人丁稀少,但丁家乃是此地大族。韩家把持上花馆,是决不会容人染指的,只能从丁家下手。”黄森眼望裴明淮和吴震,二人已经全然怔住,“是以二位想想,他怎会容许自己女儿跟韩明的私生儿子相好,生子?他在下花馆站稳脚跟之后,娶妻生女,只是他夫人属意于韩明,为了老父之命嫁丁南,一直郁郁寡欢,生下小叶不久就病故了。我看,她也是自己不想活的,给她煎的药,她连喝都懒怠喝……”

裴明淮皱眉道:“你是说,丁南也是万教的人。”

“是。”黄森道,“他们藏得颇深,一直不露声色。”

吴震嘿嘿冷笑,道:“照我看,你也一样的是万教余孽吧?”

黄森大惊,道:“吴大人何出此言?老朽绝对不是啊!”

“你既然知道丁南不是丁南,他居然不杀你灭口,那倒也是奇了。”吴震冷冷地道。

“都死了那么多人了,我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侥幸捡了一条命的,又何必多言?这塔县能有多大?沾亲带故的多了去了,要论起来,那真是……后来日子久了,自也渐渐淡了。”黄森笑得苦涩之极,声音也越来越低,“况且,他这些年,也……也并没作什么坏事啊……”

“坏事?”吴震大声道,“他竟这般对自家女儿,可见对韩家仇恨极深,怎么可能不做坏事?”

“丁南要我给小叶那药,我才明白,他……他的仇恨之心,并未淡去。”黄森道,“好在他死了,不就……不就一切都了结了?正月十五那晚,我看见他死了,反倒舒了一口气。虽非我本意,却也害了小叶……小叶对待修慈是真心实意,我那方子……方子只是给丁南看的,我给她的药,却……其实是减了分量的……我不忍心害她,那姑娘,毕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不忍……丁南一死,小叶也算是解脱了……”

吴震冷笑道:“你知情不报,一样的跑不了!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还能少你些罪名!”

黄森脸上,又出现了那惨淡之极的笑容。“大人,老朽知道的,着实有限。我从来也不想听,不想看,什么都不想知道。这一代又一代的恩恩怨怨,哪里理得清楚?……我只想靠我的医术,济世救人,至于救的人,是不是好人,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至于罪名不罪名的,大人多虑了……老朽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我这辈子,就是太贪杯了,一喝多了,什么都说……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去了,害了不少人……”

裴明淮道:“我问你一件事。丁小叶和付修慈的事,琼夜是不是知情?”

黄森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道:“公子这么一问,我想,琼夜恐怕是知道的吧?她一向待小叶极好……”

裴明淮道:“淳儿是琼夜之子,这事儿,是不是也是你传出去的?”

黄森脸露愧色,低头道:“是,我给琼夜看过病,她气血大虚,我一搭她脉便知道了。我……我喝多了,对孟大人说过……”

裴明淮冷冷道:“祸从口出,黄大夫最好记住。”

黄森惨笑道:“公子说得不错,老朽自当谨记。”

二人出得门来,裴明淮回过头去,却见那黄森入定一般,坐在那里,头也垂了下来,一动不动,就跟个死人一般。

回到上花馆,却见尉端一人坐在房中,淳儿的尸身,放在榻上。他呆呆凝视淳儿的脸,房门未关,那风雪便往里面灌,尉端头上身上,都飘满了雪花,脸色苍白,他却也似无知无觉一般,手轻轻放在淳儿脸上摩挲,似乎想把他的脸焐热一样。

“小侯爷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坐了半日了。”韩朗低声地说,“明淮,你看,这……怎生是好?”

裴明淮不见琼夜,便问道:“琼夜呢?”

“她回房休息了。”韩朗道,“明淮有事?”

吴震忽然回头,只见一个人,扑进了院门,然后重重地跌到了地上,雪地上顿时溅开一溜血花。

孟固!

吴震叫道:“明淮,你看看他可还有救,我去外面找……”他话未落音,人已窜了出去。

裴明淮慌忙去扶孟固,孟固只抽搐了几下,便咽了气。他两眼圆睁,咽喉被人刺穿了,显然是被刺中后,强撑着进了这院子,终于不支倒地。

吴震又窜了进来,裴明淮道:“看到凶手了么?”

吴震烦躁地说:“我要看到了,早把那个人抓到了!也真是奇怪,明明孟固是刚才才被人刺伤的,我在花馆外面找了一圈,也没见个人影!难道那人轻功如此高明?”

他弯下腰来,检视孟固的尸体。孟固脖子上的伤口,又长又深,但是极细。吴震忽然道:“这是什么?”

他在孟固的貂裘的领子里面,十分谨慎地挑出了一样物事。那是一粒硕大的珍珠,像是从什么首饰上落下来的一样。

吴震抬起头来,眼神如鹰,在裴明淮和韩朗身上来回巡视。“看样子,你们都知道这是谁的?”

他见裴明淮和韩朗都闭口不答,冷笑一声,说:“不说我也猜得出来,这是韩琼夜的东西吧?杀孟固的凶器,分明就是一根女人用的钗子!这一定是从钗头掉下来的珍珠,正好落到了孟固的貂裘里!”

韩朗低声道:“琼夜……她为什么要杀孟固?”

“这就得问你了!”吴震冷冷地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孟固究竟知道了什么,韩琼夜非得冒险杀人?是不是她杀了付修慈?”

裴明淮道:“什么?”

吴震道:“你别装傻!付修慈会保护的人,不就是她吗?若不是付修慈在被刺中心口之后,自己关上的门,又怎会如此?他都有力气关门,居然不求救?这是为了什么?杀付修慈的东西,也是一根钗子吧?”

韩朗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他……修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明淮不语,他们已走到琼夜房前,一灯如豆。裴明淮敲了敲门,道:“琼夜,我有事问你。”

没有回应。裴明淮一皱眉,把门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哪里有韩琼夜的影子?

韩朗扬声叫道:“画儿!画儿!”

画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裴明淮喝道:“你家小姐呢?”

“小姐……她……刚才小叶姑娘给了我一张字条,叫我给我家姑娘。我问她为何不自己去,她不答,就走了。我家姑娘拿到一看,匆匆地就走了,连斗蓬都没披。我抱着斗蓬去追她,她跑得飞快,我追不上……”

裴明淮看向吴震,吴震也看向他。忽然,二人同时大叫:“不好!”

韩家与丁家,其实只是一墙之隔。

丁家向来简陋,这一日,琼夜却见那窗户之上,贴了一串串的窗花。那些窗花都剪成并蒂莲形状,颜色红得极之鲜艳,映着油灯的光,便似要滴下鲜血来一般。

丁小叶见她来了,立即起身,道:“姊姊来了。”她走过去把门关好了,回头微笑道,“这么大雪,可让姊姊辛苦了。姊姊赶紧喝碗热茶,暖暖身子。这还是姊姊送过来的,我借花献佛了。”

这么冷的天,哪怕是在屋子里,也是冻得连水都要结冰。丁小叶居然没有生火,琼夜只得端了茶,喝了半碗。

丁小叶终于把她那不离手的绣花活计放下了,在榻上坐了下来。琼夜无意间碰到她的手,只觉冰凉,便道:“你身上有雪,你刚出去过?我不是给你送了些炭来吗,你怎么不生火?”

“生不生火,冷还是暖,对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琼姊姊,你对我也是真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关心我?”丁小叶微微笑着,幽幽地说。她手里捧着那茶碗,眼睫毛低垂着,十分恬静。

琼夜心乱如麻,无心多说,问道:“小叶,你说,你知道是谁害了淳儿的?是谁?你怎么会知道?你要知道,就告诉我!”

“琼姊姊,你一下子问这么多的问题,叫我回答你哪一个呢?”丁小叶淡淡地笑着,说,“我刚才是出去了一下,有一点很重要的事要办。”

琼夜狐疑地道:“这么晚?”

丁小叶不答,却问道:“琼姊姊,那吴大人,可有找到杀我父亲的凶手?”

琼夜一楞,道:“小叶,你不用着急,那吴大人可是个名捕,必然会抓到凶手的。”

丁小叶却一笑,声音柔和地说:“不,他们找不到的。”

琼夜道:“为什么?”

丁小叶笑了笑,却低下头,珍爱地抚摸着腕上那只金丝镯。琼夜看着,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琼姊姊,多谢你替我埋掉药渣。我瞎了眼睛,不敢走太远去,若是埋在自己家里,又会被我爹看到。不过,琼姊姊,你应该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我吧?”

琼夜淡然道:“现在我已经不必问这个问题了。看到修慈身旁那并蒂莲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太笨了,笨到比瞎子还瞎。”

丁小叶缓缓从身边拿起一物,举在面前。琼夜失声道:“我的钗子……怎么会在你这里?”

那钗头的一颗珍珠,却不见了。琼夜眼尖,虽然烛火昏暗,仍然看到钗尖有暗色的污迹。

“自然是从你妆盒里拿的。”丁小叶轻轻抚摸那钗子,微微笑道,“琼姊姊,你的钗子,大家都认得。不,我不是要把杀孟伯伯的事嫁祸给你,我只是希望他们发现得晚一点,一点点就好。孟伯伯年纪虽老,眼睛却不瞎,他留意到了那天晚上,我也去了修慈死的那间耳房。他去找黄大夫问我的事,黄大夫虽然不说,但他老人家,可不是懂得说谎的人,孟伯伯猜也能猜到几分啦。孟伯伯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办法,只得用你的钗子刺穿了他的喉咙。唉,反正,孟伯伯也是我必须得杀的人,早杀还是晚杀,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