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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道:“道理是诚如你所言,但若不问问,我总不甘心。而且,我实在不怎么明白,为何她想去劫姑姑。”

吴震道:“什么意思?”

“吕玲珑总是皇亲国戚,她不该不明白,乐良王干下的那桩事,唯一可能的确实是以我母亲为胁,皇上才会真考虑。”裴明淮苦笑道,“因为清都长公主对皇上而言不仅仅是扶助他登基的姊姊,她身后有诸宗室亲贵。母亲年纪比皇上长得多,在诛宗爱的事上出了大力,诸皇亲都是服气的,又因大代一族并不忌讳女子掌权……唉!可姑姑就不成了,若是不管母亲,连八姓勋贵都得出来说话,可皇后……终究是外戚,皇上不会把她看得太重的。所以乐良王那件事,虽然冒险,胜算甚小,但在道理的层面上是说得通的。若侥幸成了,我相信皇上会忍一时之气,容高车退入漠北。吕玲珑不该不清楚皇后对皇帝总归是可以换的一件衣服,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吴震只听得寒意渐盛,半日方道:“明淮,这话我可要说了,你心思太重。皇上对你是真好,你却对皇上疑到这份上。”

“我这哪里是疑!”裴明淮道,“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吴震道:“你把人心想得太差了些。谁告诉你皇上把皇后当衣服的,照我看,若吕玲珑真以皇后为胁,皇上也一样会答允的。在你看来,皇上对清都长公主的情份并不是姊弟多年扶持的情份,而仅仅是同盟罢了?你别拿自己的想法去比附旁人,你是不愿违背礼制让人说是非的,才会觉着为个女子退让说不过去。皇上不是,他不怎么把旁人眼光当回事的,你姑姑多年来总不在宫里,连祭天都不回来,我就不信没臣子谏过,皇上不也没怎么着,一样由着皇后去,对你也是有求必应。哦,你见一个爱一个,谁都不真当回事,难不成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裴明淮被吴震堵得一口气上不来,吴震道:“怎么?我说错了?我还不知道你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吃了锅里的还瞅着下一锅。你自己不懂一心对人,难不成别的人就不能了?”

裴明淮恍惚间觉着这话好像在何处听过,吴震并非是这么说自己的第一个人,一时间怔忡难言。

祈雨祭天不如四时祭天隆重,但却更有些大代从前的意思。鹿野苑本来树木参天,此时天上浓云重布,遮天蔽日,祭坛四周白牲黄羊皆备,女巫摇铃升坛,颇有些森寒之意。

太子向文帝问道:“昨儿夜里皇后受了惊吓,不知可还好?若是好些,待会祭天完了,我去向她问安。”

文帝微笑道:“没什么,姊姊陪着她在灵丘温泉宫,你也去看看她吧。只是皇后素来体弱,你问问便走,别让她多劳神。”又道,“不仅是她,朕昨日是一夜没怎么合眼,也累得很了。今儿祭天的事,你就替朕来吧,朕就先回宫去了。”

太子一怔,道:“陛下,这不太……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历来太子代皇帝祭天的事,多了去了。”文帝道,“你代朕去便是。”

太子见文帝如此说,只得道:“是,父皇请放心,我自当谨慎行事。”见太子一礼要走,文帝望着太子背影,又叫了一声,“弘儿。”

太子又一楞,回过身道:“父皇,您还有什么吩咐?”

文帝缓缓地道:“这些年来,朕总是不让你离京城,实是为了你好。连灵丘这样的地方,都能闹出这样的事来,更不要说别处了。这几日京城里也是不太平得很,你是太子,务必多加小心在意,京畿防务不得松懈。还有,景风不管怎样都只是个公主,驸马又死得不明不白,她最近气性不好,让她自去料理尉端的丧事,宫里宫外有什么事,都别让她插手。你既疼这个妹子,就别让她由着性子胡来,她是比不得你识大体的。”

太子躬身道:“是,儿臣知道。”

见文帝的驾辇走远,东郡王陆定国上前两步,在太子身旁低声道:“太子,皇上他……今日为何突然说这番话?又为何突然让您代他祭天?这可是以前没有的事啊。”

太子沉默良久,笑了笑道:“还没听明白么,是要我别把景风扯进去。我怎会害我亲妹子?有什么事,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陆定国道:“这一两日事多是真,皇上昨晚谁都不带,偏带着淮州王去灵泉池,也不知有什么瞒人的事。”

太子瞪了他一眼,道:“父皇还带了他新封的右卫将军一道呢。那孩子全没心机,又闹腾得紧,怎会带着他做什么瞒人的事!”

“右卫将军?皇上赐的爵是广陵侯吧?”陆定国笑道,“那才真是得宠,朝里上下都议论呢,皇上是惯得没边儿了。昨日板殿赐宴,我见罗内行长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各种讨好奉迎。”

“不过是孩子罢了,长得可爱得很,跟个画上的小娃娃一样,谁见着都想抱过来逗两下子。”太子笑道,“行啦,多放点心思在正事上,议论这个议论那个的,有趣儿么?”

陆定国冷笑道:“孩子?我看是个妖孽吧?太子,他不是什么新贵得宠,二十年前就入宫了,还是那乱臣逆贼平原王莫瓌的义弟。你见过有人二十年相貌都一点不变,还是少年么?这不是妖邪是什么?”

“京兆王他老人家不是说了,连老师都说,人家练的是道家玄功。道家尚长生之术,颜如少年童子的多了去了,有什么稀奇的。”太子皱眉道,“定国,你这脾气能不能改一改?你就仗着你父亲扶持父皇登基的功劳,不依法度,上一回连官爵都被免了,要不是父皇念着你爹,还能把你的爵位还给你?”

陆定国道:“太子,还不是您太认真。不依法度的皇亲国戚又不止我一个,偏咱们就这么一是一二是二的了?还是太子亲自发话免的,若非我父亲的面子还在,现在我还不知道在哪个破地儿当兵呢!”

太子怒道:“放肆!你倒还有理了?你再这般恃恩而骄,就不是免官爵的事了。哪怕父皇念着你父亲的功劳,我也不容。就是你们这些甚么皇室勋贵,一个个地自己都不约束,哪里办得好什么事!”

陆定国见太子发怒,也吓得不轻,忙跪了下来,低声道:“太子殿下息怒。我……我就是看皇上宠着那个……那孩子,想起我爹……”

太子道:“这又干你爹什么事了!”

“太子殿下,我父亲就是在平原王谋逆那晚死的,你不记得了。”陆定国流泪道,“事出突然,我父亲正在宫中赴宴,却被那些叛兵给杀了。我一看到那个凌羽,就想起这件事,实在难过得很。”

听他这么一说,太子也无话了,温言道:“莫瓌谋逆,后来皇上不也诛了他么。上次那么大的事,皇上也复了你官爵,还不是看你父亲的功劳么?至于凌羽,若他真与谋反之事有涉,皇上又怎会这么宠他?他是他,他大哥是他大哥,不是一回事,你别钻牛角尖了。快起来吧。”

陆定国却不起身,只道:“太子,那也说不一定。陛下出入都带他同辇,这都和先帝跟前的襄城王卢鲁元一样了。只要皇上宠着,有没有罪,又有什么要紧!”

太子火气又上来了,道:“你们一个个地成天就议论这些,正事不做,我这太子也真是管不了,就由得你们闹去!凌羽那孩子有明淮护着,你们还只敢私底下抱怨,我宫里的人,怕你们就使着劲儿给人家没脸了吧?定国,我告诉你,别跟着蒋少游那一行人过不去,处处找他们麻烦。”

陆定国道:“太子殿下宁可用这些南朝贱民,也看不上我们这些代族亲贵!”

“什么贱民!”太子怒道,“论起忠君,你们还不如这些南朝士子!”

陆定国笑道:“是么?那沈鸣泉怎么算?太子对他还不够好?恭宗待东宫里的卢内,也不过如此吧?沈鸣泉又是怎么回报太子殿下你的?……”他话还没说完,就重重地挨了太子一耳光。太子盯着他,冷冷地道:“东郡王,你给我听好了。要是再说沈鸣泉一个字的不是,你这王爵,就真的别要了。”

陆定国楞了半日,笑道:“太子殿下,我是真不明白。他就是叛臣,该当门诛,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一家去求皇上的恩典?”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太子面上颇有凄伤之色,笑道,“你啊,你们都只知道舞刀弄枪,骑马打猎,那些甚么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永远都是闹不明白的。斛律莫烈昨儿说的话一点没错!”

陆定国茫然地道:“太子,你在说什么啊?”

太子仰头望了望天色,道,“行了,别多说了,也都多收敛些。看来这天是要下雨了,赶紧祭天吧,我还要去趟灵丘宫。”

陆定国道:“是,臣这就传话下去。”他走开的时候,又望了太子一眼,却听到太子仰头望天,喃喃地道,“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你为什么就不信我,不信我跟先帝不一样呢?就因为我是大魏的太子,于你而言终是异族,不可一心么?……”

景穆寺在邺城南边,独处一隅,旁边又是太武皇帝母后密皇后的宗庙,这一带都属皇家寺院,向来幽静。暮色渐沉,寺中却是灯火点点,众僧人已经开始做晚课,一时间只闻得梵音清远。景穆寺中重修的那座五级浮图,悬了据说是上千个金铃,这夜风一吹,叮叮铃铃的响声清悦不绝。

寺主法祐正静坐诵经,忽听得脚步声急促,一个弟子满脸惊骇地奔了进来,叫道:“大师!大师!外面来了许多官兵,把我们这景穆寺给团团围住了!”

法祐一怔,问道:“官兵?是哪里的官兵?”

那弟子道:“我恍惚看着是奚太守亲自带人来的。啊,对了,为首的还有位穿紫衣的大人,好像见过一样。”

法祐脸色大变,站起了身,却又没站稳,摇晃了一下。身边的僧人忙去扶他,法祐摇头,道:“这一回,我看我们这景穆寺,终归逃不了一劫了。唉,从上一回有刺客进来刺杀公主,我就知道……”

这时数人快步进殿,个个都是紫衣上绣有白鹭,腰间佩剑。中间一人对法祐大师道:“苏大人请法祐大师过去一叙。”

法祐道:“不敢,我这就去。”

那名侯官道:“只请大师一人,别的所有人都留在殿中,不得妄动。若敢出殿一步,立刻斩杀。”

法祐道:“是。”又对众僧人道,“你们继续留在这里做晚课,都不要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见到四处都是官兵,整座景穆寺气氛森然,站在那处怔了片刻。身后侯官催促道:“大师赶紧。”法祐这才惊觉,“啊”了一声,道:“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