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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青宁这一回是怔了良久,方才慢慢道:“可惜了。”

“你是说阿苏可惜了?还是崔浩可惜了?若说崔浩可惜,这话先帝倒也说过。”裴明淮道,“皇上说对苏连讲不明白,其实是苏连永远不想明白。先帝对崔浩虽有芥蒂,但也不算什么大事,且先帝权柄在握,连灭佛这种事都说做就做,不虑后果,这样的人也不会非得拿着一个崔浩去平宗室皇亲的不满。照我看来,还是因为他想清平政化。崔浩虽是大儒,可也是因精擅阴阳谶讳之说而深得宠信的,就连我老师,听说他的图谶之术连崔浩都及不了,只不过他不似崔浩那么张扬罢了。”

祝青宁道:“佛图澄也是一样因方术而得石虎信赖的,但也一样得了善终。我记得这位太武皇帝灭佛之时曾下了一道诏书,说得很是清楚,佛是西戎虚诞要灭,而图谶阴阳也是异端,一样的不容。其实他虽然太过激了些,但旨意本身是无错的,天下大乱已久,早已礼崩乐坏,是该得正本清源。只是你们这位太武皇帝锐意武功,于文治上也太……太急躁了些,且天下哪里是能没想好就一试再试的呢?终至玉石俱焚。好歹也得循序而为!”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还是青宁说的深得我心。先帝时候也罢了,可到了如今,那是非得改不可了。皇上有这意思,就是懒怠动。”

祝青宁笑道:“我劝你别多事,崔氏的教训还不够么?门房之诛,殃及姻亲,一时间高门士族几乎被诛杀殆尽,至今众人说起来仍是畏之如虎。”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天心难测,只求平安,不祸及家人便是。”裴明淮道,“可是,近些时候,我遇的事越多,心里想法却也渐渐变了。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枉度此生?”

窗外窗里的二人同时沉默不语,半日,祝青宁道:“我该走了,各自保重吧。”

裴明淮问道:“你去哪里?”

“你又不是不知道。”祝青宁道,“朝中早知道多时了吧。”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这跟你有关么?”

“九宫会生了变故。”祝青宁道,“我也要回去看一看。别再问我了,我心里也疑惑得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裴明淮道:“你多加小心。”又道,“青宁,我问你一句话。若是抛开你是九宫会月奇或者平原王之子的身份,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做一件大事,你肯么?”

祝青宁道:“不知道。那得看那件事是不是值得。”

“就是你刚才说的。”裴明淮道,“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三十年曰世。天下大乱到如今,何止三十年,更勿需说三年。你那个‘若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多问何益?”

裴明淮听得窗外再无声息,惟闻细雨滴落竹梢之声,向窗外望去,碧色窗纱沁得外面的竹叶更青碧了。裴明淮喃喃地道:“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戏停淹而委余,何必江湖而是游!……”

忽又听得苏连道:“大整流品,明辨姓族!你糊涂啊,祖父!”

裴明淮怔住,虽明知苏连是在梦中呓语,却仍是茫然之极。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呼吸间都觉得洁净得很。裴明淮与吴震一路沿着柳堤到了城南大道坛之侧的静轮宫,却见着不少百姓在此,看样子像是在等什么。吴震奇道:“今儿没什么法事吧?怎么这许多人?”

裴明淮自然也不知究竟,忽见着众人都兴奋了起来,叫道:“来了!来了!”

裴明淮和吴震又不知究竟是什么“来了”,两人定睛看去,只见从静轮宫里面跑了一只小鹿出来。这小鹿长得很是好看,毛色金黄,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嘴里还衔了一束不知道什么草。

众人围了上去,裴明淮只听得他们口里道:“神鹿来了!神鹿来了!”又见百姓们毕恭毕敬自那“神鹿”嘴里把那束草捧在了手里,吴震实在是看得莫名其妙,便走过去想问个究竟。裴明淮却瞅着那“神鹿”实在眼熟得很,看了半日终于想了起来,可不就是凌羽在灵泉宫里抱回来养的小鹿?

这时吴震一边笑一边走了回来,道:“明淮,你猜猜,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见那草样子特异,倒像是特意炼制过的,众人也捧得小心翼翼的,便道:“是不是什么治病的药草?”

吴震笑个不住,笑了半日方道:“他们说静轮宫来神仙了。最近大约是天气的缘故吧,不少人都患了流疾,久治不愈,可这药草加上神仙说的别的几味药,吃上两服便可药到病除。这神鹿每日这时辰出来一回,给大家送药草……”他还没说完,就见着裴明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奇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裴明淮一拂袖,大步走进了静轮宫。寇谦之“仙去”已久,裴明淮虽感念师恩,却也难有再相见之日,凡回京城必来此遥祝,对静轮宫是极熟的。众道士见他来了,都忙上前相迎。裴明淮大声道:“凌羽呢?”

只听凌羽的声音叫道:“明淮哥哥!明淮哥哥!我在这里!”

裴明淮抬头一看,凌羽正爬在一棵大树上,一手捧了个珊瑚瓮。那树上生了不少样子十分好看的嫩叶,片片叶子上都还沾着露珠,凌羽便是在采那些叶子。只是他采的法子也奇怪得很,不是用手摘,却是拿着把金剪子一片片剪下来。

裴明淮喝道:“凌羽,下来!”

“那你接住我!”凌羽往下就跳,裴明淮一挥袖,把他拂到了一边。凌羽捧了手里那个珊瑚瓮,笑道:“我采了一早上了,你来得正巧。你师傅这地儿可真是好地方,长了好多奇花异草。这个可是好东西,我送你些,我教你怎么用……”

他话还没说完,裴明淮一挥手把那珊瑚瓮打在地上,盯着他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凌羽楞在那里,一脸茫然,跟着委屈得嘴都扁了起来。吴震见着不忍,忙道:“明淮,你这是干什么?人家好心送你东西,你有话好好说啊。”又弯腰把那珊瑚瓮捡了起来,好在还没摔碎。

裴明淮盯着凌羽,道:“我就不该让你来住静轮宫。今儿起给我回宫去,再不许你出来了。”

凌羽叫道:“为什么啊?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宫啊?”

这时他那只金黄毛皮的小鹿跑了回来,裴明淮看了那小鹿一眼,又看了一眼凌羽腰上插着的那支紫玉短笛,笑道:“不愧是执九节杖的人,玩这一套,还真没人比得上你。”

凌羽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明淮笑道:“你问我?当年张角兄弟不就是以符水巫咒替人治病,广纳教众么?你太平道的事儿,还要我给你讲么?”

凌羽望着裴明淮,半日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又沉默良久,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不做这样事便是了。我不回宫,宫里难熬得很,这里有人陪我玩。”

裴明淮问道:“谁陪你玩?”

凌羽道:“就是住这附近的人啊,有好多呢。我这几日都跟他们一起玩儿,这周围我都逛遍了!以前我在这京城住了也有十年吧,从没来过这些地方。”

裴明淮道:“你不能跟别的孩子一起玩。跟我回宫去。”

凌羽听裴明淮语气,知道他不是随口说说,退了两步,已委屈得鼻子都红了,道:“我为什么不能跟别人一起玩啊?是不是因为皇上他封了我那什么官职?我本来就不稀罕,你叫皇上他收回去啊!”

“收回?爵都赐了,你当皇上的旨意是儿戏么?”裴明淮怒道。见凌羽返身便跑,一把把他拦腰抱起,道,“跟我回宫,以后再不许出来了!还有你的小鹿……”

凌羽一听,对着那小鹿叫道:“小黄快跑!他们要把你杀啦!”

“谁要杀你的小黄,这么点儿大,烤了都还不够吃一顿!”裴明淮道,“也带回宫去,什么神不神鹿的!”

凌羽此时哪里有反抗之能,对着他又踢又打,吴震在旁边看着想笑,又不好笑出声。凌羽见裴明淮抱了他向外便走,也急了,一口对着裴明淮就咬了下去,这一咬咬得不轻,裴明淮的脖子都被他咬出了血。裴明淮怒道:“你!”扬手要打,吴震见势不妙,忙把凌羽自裴明淮手里抢了过来,笑道:“好好说话不成么,欺负人家干什么!”

凌羽已眼圈都红了,嚷着道:“我做错了什么啊?我见着好多人来这里跪拜求祷,想让家里人病快好,看了一看是有药可以治的,就给他们了。只是那药要炼制,也挺麻烦的,我每日里也只能炼出一些来。我的小黄可聪明了,我忙着炼丹,教它衔着出去,一教就会,这又有什么了!本来么,这该是你们朝廷的事,你们自己不做,我替人治病,你倒还骂起我来了!”

吴震看他要哭,忙哄道:“是是是,都是我们的不是。你别哭啊,你看,明淮本来是特意来给你赔罪的,那天不是没空带你玩去吗?今天就是想来带你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