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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全沉默了,一个字都没说。谭幼瑾的惊讶程度不亚于刚才听见他对着她唱“my prettiest friend”。她瞥了他一眼,注意他的耳根有些泛红,他刚才所展出的随意、像早就拿到剧本的随意全都消失不见了,他的步子都有点儿沉重,他走得很快,但在超过她时,又故意放慢脚步来等她。

谭幼瑾突然觉得有点儿抱歉,为她戳到了他的软肋。她突然想起了他电影里西瓜碎在楼梯上,被一个个脚印碾过的气味,他在无人注意处的一点小坚持。

这沉默一直持续到餐厅。

于戡赚的钱并不能不顾及价钱随便点,他只给自己点了一份意面,就一直低头在吃。那些从他嘴里流出的机智以至有点儿油滑的话,都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谭幼瑾喝杯子里的柠檬水,抬头看于戡,他的耳根还有点儿红。

谭幼瑾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感觉,现在好像她在欺负他一样。这种感觉太过罕见,以至于她还记得他上一次耳根泛红的情景。那次是在拍短片前,她和于戡去选场地,因为剧本里有抽烟的戏,于戡从没抽过烟,他想提前试一试,他特意买了一盒烟,抽出一颗点燃,一边抽一边咳嗽,谭幼瑾那时早已有抽烟的经验,在上大学脱离周主任后,她尝试了许多周主任绝对会禁止她的事,半是乖乖女教育反弹,半是为了体验生活,很多事她试了之后发现也没什么意思,比如抽烟,她受不了香烟的气味,试了几次再没抽过,抽烟的姿态倒是掌握得很好,因为在正式抽烟之前,在电影里观察了许多次。她从没给于戡上过什么课,但她当时看他抽烟这么生涩,突然有一种要给他示范的冲动。

“挑衅人不是你这样的。”她看了剧本,提前在脑子里设计了场景,从烟盒里抽出一颗烟,冲于戡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点燃,她接过烟夹在手指吸了几口,对着前方说,“要把烟雾喷在他的脸上。”她并没有示范怎么把烟喷在别人脸上,因为她旁边只有于戡——她的学生。她注视着前方自己吐出的烟雾,并不看于戡,忍住了咳嗽,没有露出并不熟练的马脚。

“你来试试。”谭幼瑾从烟盒里又抽出一颗烟,拿打火机引燃,“点烟不是你刚才那么点的。”她把引燃的烟递给他,注视着他抽,他一个学东西很快的人,大概是天生不喜欢这东西,并没掌握技巧,仍是咳嗽,咳嗽的时候耳朵有点儿泛红,谭幼瑾猜他是因为学得慢有点儿不好意思。她小时候也这样,因为一个东西总是学不会,从耳根一直红到整张脸。于是她说抽烟又不是什么好事,学会了没什么好。

但现在谭幼瑾不能对他说,你现在拍的东西就很好。因为她觉得他可以拍出更好的。

谭幼瑾本以为这种场面会僵持到结束,但是这顿饭吃到尾声,于戡突然跟她说话了。

“我昨天又看了你大三时拍的片子。”

谭幼瑾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是在大三时拍过一个短片,不过现在网上已经搜不出来了。她们学校的人,即使不是导演系的,也大都有一个导演梦,她本科的时候也有过这个梦,不过这个梦想在她拍完片子剪出来就彻底破灭了,事情大概是那么个事情,但没有一个画面是准确的,不是差一点儿意思就是差很多意思。

于戡拍的网大,不管有什么缺点,至少技术上要比她的学生短片好得多,到底是结构规整的正经片子,而她的,可以说跟电影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堆素材的堆积。这堆素材让她认清了自己,从此绝了导演梦。有导演被批评急了,骂“影评人谈电影,就像太监谈性”的前例在先,于戡用她拍的这个片子嘲讽她,也不让她意外。

然而于戡不至于为了今天嘲讽她,昨天就看了她的片子。

到底好奇战胜了一切,谭幼瑾问于戡:“你在哪儿看到的?”网上应该找不到了。

“想要看总能看得到。”于戡又说,“你这个片子的想法很有意思,不过演员找得不太对。”

谭幼瑾相信他是真看了这片子。这个故事男主设定是一个出身低微虚荣暴躁□□的男演员,却擅长演各种一个和他所有性格相违背的绅士,演得太过好,以至于不喜欢他的人骂他没有演技,只擅长演他自己。演着演着,不光别人当了真,就连自己也当了真。这种反差感,义务帮她来拍片的表演系男同学当然不能满足,在这个前提不成立的情况下,所有的一切都全线崩塌。

谭幼瑾微笑:“最大的问题还是导演选错了。”除了故事,一切都很烂。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技术、审美都可以随着时间进步,但有一点不能,电影是团队工作,而她缺乏一个导演应有的领导力,当然她也完全没有领导别人的意愿。当一个导演不能在拍摄过程中贯彻自己的意志,最后的结果可能和设想的南辕北辙。

于戡提到了片子里的一些细节,有些谭幼瑾被他提醒,才想起来。她知道于戡对电影的审美还是很好的,因为有审美,所以才会在她提到他拍的片子时,沉默了那么久。他阅片量比她差很多,因为他不像她,什么电影上映了都去看一看,在他们还维持着良好的师生关系时,他看她跑电影院看各类新电影,很直白地嘲讽她,密斯谭,你大概还有两百年可以活,才会这么大方的浪费时间。她很宽容地说谢谢祝福,她是研究大众电影的,没办法不去看。他只看他以为好的片子,只要他觉得好,他能看上二十遍,

谭幼瑾很感谢他这样一个人肯把她之前的“遗迹”翻出来,如此细致地观看。

他们谈的时间过长了,谭幼瑾注意到了对面摄影师打了个呵欠。未来剪辑师大概也会觉得无聊,远不如卖唱时有卖点。但于戡作为一个导演,好像忘了这些事。

走出餐厅时,谭幼瑾以为一天的约会会到此结束。但于戡对她说:“我直觉你不会选我,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咱们再走会儿吧。”

谭幼瑾确实不会选他,但她现在才意识到,于戡早就知道她不会选他继续下去,他知道她对他没有男女方面的想法,今天也让其他人知道她对他没有。他的道歉是真的。

“他暗恋她”的素材已经够多了,所以于戡也不再提供这类素材,走路时也不再看她。两个人走到一家小店,于戡买了照片纸,在一张照片背面写上新年快乐。又把一张给谭幼瑾:“我字写得不好,你能不能给我写一张。”谭幼瑾也写了同样的话。

旁边是打印店,于戡让谭幼瑾等他,他去打个东西。没多长时间,他就出来了。

一直在走,步行去附近邮局,于戡买了两个信封和新年生肖邮票,背对着她,把东西放在贴好邮票的信封里。出门一封交到谭幼瑾手里,提前祝福她道:“新年快乐!”

谭幼瑾回他:“你也是。”

在互相祝福中,两人告了别,她没有回头。

谭幼瑾把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回来,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拿出信封,信封已经被体温焐热了。

打开信封,背面写着新年快乐,正面是她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