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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

于戡并没有说再见的意思。谭幼瑾发现,如果她不说要回家,他们好像可以在小区里一直转下去。

“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伞仍打在她自己一个人的头顶,越发凸显的她出来送伞像多此一举。

于戡这时倒没显出留恋的样子,对于她的提议响应得很快:“我送你回去。”

谭幼瑾不由得笑了,像他们这样送来送去的,估计道别时天都快亮了。然而她拗不过他。虽然于戡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这时候打伞也无法挽回。但谭幼瑾还是把伞收回到了自己手里,一半遮在了于戡的头顶。因为他比她高,她举伞的样子显得有点儿努力。谭幼瑾着急往前走,不像之前那么小心,鞋在冰上打了滑。她还没反应,于戡已经抓住了她的手,好像他时刻都在注意她一样。等谭幼瑾站稳了,于戡的手并没有收回的意思。

谭幼瑾说谢谢,于戡的手还是没有收回去。他的手抓她抓得很紧,好像怕她再次摔倒似的。大概怕她误会,他解释道:“路上滑,这样咱们还可以再走快点。我想把你早点儿送回去。”谭幼瑾没有再把手抽回去,她自己也没有细究这心理。不知为什么,谭幼瑾觉得他有点儿紧张,他的手本来很凉,一会儿就热了。这热也传到了她手上。

她并不太擅长和人拉手,这种不擅长不分男女。她小时候从来没有和女同学手拉手上厕所的经历,以至后来她上大学,和一个女孩子出门,女孩儿很自然地拉起了她的手,她整个人都很僵硬,又不好把手抽回来,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于是僵硬了小半路,中途趁机把手放回了口袋,那女孩儿马上和她生出了距离感。在拉她手的女孩儿看来,两个女孩子只要不讨厌就可以互相拉手挽手。但对于谭幼瑾,她总觉得要非常喜欢才能这样。

她和绝大多数人不太一样,认为十指紧扣比亲吻要亲昵得多。不过于戡握着她的手倒跟亲昵没什么关系。

虽然两人走路速度都比之前快,但谭幼瑾还是觉得这百米路有点儿漫长。走着走着,于戡的手放松了些,谭幼瑾趁机把手从于戡手里收了回去,手心还残留着他手上的余温,倒不觉得冷。

两人像达成了共识似的,步子又放慢了些。伞换于戡举着,伞下有一个半人,一个谭幼瑾,半个于戡。

于戡看着谭幼瑾的侧脸,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谭幼瑾照片,照片上的她头发比现在长很多,大概是烫过,眉眼比现在要凌厉,一看就对整个世界充满着无穷的偏见,和现在很不一样。照片上的她大概二十岁还是不到,总之很年轻。他那时候倒不觉得照片上的她很好看,但是一眼就记住了。他看到照片的时候已经到了电影学院,因为这照片记忆太深刻,以至于平时在学校里看见活生生的谭幼瑾,竟觉得是两个人。

他第一次看到谭幼瑾的影评,还是在高三,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谭幼瑾写的。读大学之前,他没有看影评的习惯,在他看来,看电影是吃饭,看完电影再看别人影评,就是吃完饭把别人吃过的东西再嚼一遍,属实没有必要。而且他也没那么多时间,他爸为了维持和贵宾客户的友好关系,把一部分任务交给了他。到周末,他要去教一个他爸女客户的一个小孩子玩滑板,教另一个客户的小孩子弹吉他,都是他爸给他揽下来的,因为他爸认为这两个女客户都是很重要的人脉资源,要积极维护,这对于戡也有好处。于戡并不喜欢这差事,也根本不想维护什么人脉,但是没办法,他爸挣的钱,他也花了。所以做父亲的跟人拍了胸脯把差事揽下了,他也只好去干。

他之前上的学校是他父亲前女友托了周主任的人情上的,感情一变动,也不好再在这家学校继续上下去,因为户口在老家,也参加不了本地高考,索性去上国际学校。他上的这家新学校,学费很贵,他爸要求他为这学费负些责任,他也不好拒绝。

于戡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他在做的兼职,包括他当时正在交往的女孩儿。他们聊的话题完全不触及生活本身,因为电影可以一帧一帧地揣摩,但他的生活却不是很经得起细看。其他人都觉得,他和女孩儿交往,是因为外貌的互相吸引。但在他,完全不是这样,因为他父母,他对那种因为皮相生出的爱慕甚至有点儿排斥,虽然是本能。事实上也确实不是长相,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不见面在网上聊倒尽兴,见了面却没那么多话可说,好像之前聊天的是另一个人。他决定考电影学院,以为女友会支持他,结果并没有。她说,“如果你想要学电影,国外也多的是学校,你为什么一定要考国内电影学院呢?”

因为国内学费便宜,他对女孩儿说。这对他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他不想再花父母的钱,而且他的父母也不会花钱让他出国读电影。他一点儿都没撒谎,但女孩儿却觉得他在开玩笑,让他认真一点,她不想谈异国恋。

后来,他进了电影学院,女孩儿去澳洲留学,两个人的联系也就断了。等到他开始留意电影批评,才知道,但凡他们的聊天涉及到电影,大都是女孩儿辛苦从别处搜寻来的材料,谭幼瑾本人对此有很大贡献,都是她做学生时写的。

他开始搜集谭幼瑾早期的影评,她早先写的东西很有锋芒,一句话恨不能得罪一百个人,越往后这把刀越钝。等到他考到导演系,谭幼瑾的笔锋,对于他来说已经可以称之为圆润了,像是被招了安,但确实也不是被收买的文章,捧人也不是这么捧的。他去旁听她的课,坐在最后一排。她每个字都在力求中立客观,好像要把她所有的偏见压下去,太客观了,不像个人,倒像是个机器在讲,简直要把他的瞌睡勾出来。

这之后,他没再去旁听她的课。她的影评刊在杂志上,照例买了看,但随便看几眼就扔到了一边。后来选课,他仍选了谭幼瑾,但一节课都没去上过。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因为别的不喜欢的课,也多少去上了几节。

即使这样,当谭幼瑾在路上主动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不过当她推荐他演一个叛逆的儿子时,他觉得她的眼神大概有点儿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