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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格要回知青点,方穆扬去火车站送他,一起附送的还有傅伯母送他的牛肉干和糖果。林格不要,方穆扬说他要是不吃,可以分给村里的小孩子。随着林格一起离开的,还有方穆扬自制的矿石收音机,他本来想自己听,但没办法弄天线,于是送给当年一起插队的朋友,太寂寞了可以听一听。

林格发现,他第一次去医院看见的方穆扬和现在的方穆扬有很大差别,现在这个和他以前认识的简直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方穆扬不说话。想不起来有很多好处,人们对蒙昧的病人要求要低得多,虽然也会丧失很多权利。

林格没再问下去,进了车厢,挤在人群里朝他挥手。很快,车子驶离,留方穆扬一个人。

方穆扬坐电车去了他最早住的老宅。他姥姥是新派人,美国留学生,喜欢住洋房,三层楼也要花大价钱安电梯,每间房都要配浴室;他父亲这一脉则很老派,老宅子一代传一代,到他六岁他爸把这宅子捐出去,他们姓方的人家已经在这栋四进的院子住了一百五十年,除了必要的修缮,连家具的摆放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他家的房子越换越小,从四进的院子换到两进再换到公寓房,他在空间上倒没什么感觉,他不喜欢在家里呆着,家再大,也拦不住他出去玩,唯一的缺点是小房子里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爸爸想打他随时都能找到他,以前住大院子的时候,随时都能逃,那时东西少了也很难发现,不像他在公寓楼,把床上的皮褥子换了进口的溜冰鞋,第二天就被逮到。

方穆扬发现他以前常爬的那棵李子树还在,只不过已经成了公产,禁止路人采摘。

他咬着根小豆冰棍,坐在阴凉地观察过往的男女老少,离老宅不远,就是一个公园,里面的荷花开得正盛,要不是答应傅伯母给她画幅荷花图,方穆扬还要在老宅门口再呆一会儿。

快到晚饭点儿,他才从公园出来去了傅家。

凌漪也在。

方穆扬的父亲曾是凌父和傅社长的老上级,这些年只有傅社长靠着妻子根正苗红的出身战战兢兢地还勉强维持着原来的生活,虽然降了级,但比昔日的领导和同事都要好不少。

凌漪梳着一条法式粗辫子,因为她祖母的异族血统,她的五官都比常人要深刻些,连带着让人觉得她有一颗深邃的灵魂。

她如果知道方穆扬要来,一定会换个时间再来拜访。她不是方穆扬的女朋友,但因为方穆扬把推荐名额让给了她,旁人总觉得她有照顾方穆扬的义务,虽然方穆扬进医院不是为她。就连她自己,背着人的时候,也未尝不于心有愧。

当时她觉得前途无望想要了结生命的时候,是方穆扬把她救了下来,又把推荐上大学的名额让给了她。那时的她是真心喜欢方穆扬,为了让他相信自己上大学后也会一直等他,她甚至准备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他。

后来方穆扬住进了医院,她并非不想去看顾他,只是人言可畏。她不想让人知道是方穆扬把大学名额让给她的,已经知道的就算了,她总去,这个范围肯定扩大化,一个男的把名额让给女孩子,总会让人想到别的方面。传言经过种种的改造,她就和方穆扬一辈子绑定了,这个方穆扬又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一个,她不甘心。

凌漪一开始连脸上的笑都处处透着勉强。方穆扬却很坦然,完全把她当成个昔日朋友相待。

凌漪很快意识到方穆扬不是她上次见到的那样,他说话的方式举止都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

她激动得几乎要落泪:“你终于好了。”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以前的那个他。

方穆扬却不觉得以前的自己有多珍贵,也不能够理解凌漪的激动心情。

傅家夫妻越看越认为这对小男女越般配。

饭毕,方穆扬被傅伯母要求送凌漪回学校。

一路上,凌漪都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经常去照顾方穆扬。

方穆扬认为她的愧疚全无必要,“没必要纠缠这个,你完全没有照顾我的义务。”

他当初让出名额,只是想让她好好活着,并没有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回报。

费霓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屏幕,心思却全在电影外。她已经看完了一场电影,又换了一场。

她又想起小时候被方穆扬放鸽子,那天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去电影院看电影了,她因为方穆扬答应要请她去看免费电影,固执地一个人在家里等,等到家人从电影院回来,方穆扬还没来。姐姐要带她去逛百货商店她也不去,仍要等他。等到太阳落下,也没等到。她晚上没吃饭,被气饱的,很生气,一半是为他不守承诺,另一半是因为自己当了真,家里人还都知道她当了真。但这气也生得很有气势,因为自认为能够惩罚他。第二天她才知道他又有了钱,不需要再把虚幻中的蜜糖涂在嘴上哄她换一个真实的螺丝转,更不需请求她的原谅,那天她得出一个结论:虽然她和方穆扬同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但两个人的关系本质还是资本主义的金钱关系,偶尔会带上层温柔的面纱,但关键时刻就露出獠牙。

有求于她和没求于她的方穆扬是两个人。

今天倒不生气,失望也是意料之中的失望,因为她只是单方面的邀请,他并不没有承诺。

可仍是失望,没他配合,她就分不到属于自己的房子。

不结婚永远不能有自己的房子,可结了婚也未必有,与其到别人家里寄人篱下,还不如在自己家里打一张地铺,再难些,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但十几平的房子,住五个人,以后她哥哥嫂子再在房子里给她添个侄子侄女,就算是亲人,也有诸多不便之处。

想来想去,都是烦恼。

费霓干脆不想以后,耐心欣赏起电影,明天再难,现在风把从树上卷来的清新气息灌到脖领子也是舒服的,电影里窗帘和打蜡的地板以及桌布,都那么合乎她对未来的理想,其实色彩也有不和谐之处,但房间的宽敞足以弥补。

费霓的头搁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屏幕,她的耳朵突然一阵发痒,有人拿草去搔她的耳朵,那草还带点儿地上冒出来的湿气,她忍不住咳了一声,待要骂才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方穆扬。

一股热气钻进她的耳朵,“等久了吧。”

和这句话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个冰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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