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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雾到城到雷霆海,他们仅用了半个时辰。

早早得了消息的朝年等人已经将苏允带到海边,原本蔫头耷脑,百般无聊的苏允看到这个架势,一下子精神起来,他凑到薛妤面前,挤眉弄眼问:“这是,已经都解决了吗?”

“差不多。”薛妤颔首,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道:“叫九凤出来,陈淮南要见云籁。”

“好嘞。”苏允将手腕上套着的用一种柔软海草编制成的手链小心取下来,浸泡进海水中,很快,那些海草舒展身姿,绽放成花一样的形状,无数细微的灵力光点在半空中交织,在众人面前化为一面水镜。

不多时,水镜上现出九凤懒洋洋的半张面孔以及她凑到镜子前的十根亮晶晶的手指,声音里带着点没睡醒的哑意:“又怎么了小鬼,你这几天皮实得很呐。”

“不过也正好,来看看姐姐新染的颜色……”

苏允重重地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飞快道:“圣地的人把陈淮南带来了,他们要见你。”

水镜那头,十根凤仙花一样亮眼的指甲倏地收了回去,九凤噌的一下坐直了身体,声音里透出点点不自胜的喜意:“真带来了?这么快?”

“人已经到海边了。”苏允迎着一个不期然打来的浪头大声道。

“就到。”

几乎是下一刻,此起彼伏的海面从中间分开一条小道。这一次,九凤身后站着的不是花枝招展的女妖,而是个十分温润的男子,桃色的衣裳,笑起来如春风般清徐,苏允见到他,眼睛顿时一亮。

见状,九凤冷冷地哼了一声,而后伸手拨开讨人嫌的小鬼,与薛妤对视。半晌,视线挪到骨瘦如柴的陈淮南身上,挑高了眉问:“他就是陈淮南?”

薛妤颔首,言简意赅:“去见云籁。”

九凤懒洋洋地收回视线,手上挂着的银铃叮当叮当地响,“还算你效率不错。跟着我走吧。”

海底和陆地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成群的鱼虾在眼前飘过,瑰丽的珊瑚招摇成花的姿态,舒逸的随着水流的方向飘动。偶然有成了精的妖怪朝这边远远看一眼,感受到九凤和薛妤身上的气息,嗖的一下炸了毛,掉头就跑。

那座载着他们的小桥一路往下延伸,像一条水光粼粼的彩带,在海底七弯八绕,无限延展。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水桥终于停止动作,静静的停在一座破落的小殿前。

小殿外被打扫得很仔细,一尘不染,小殿上的飞檐翘角上能看出昔日金灿灿的颜色,而今成了斑驳的古旧,庭前荒芜一片,就连海草也不愿驻足,小殿门前只歪歪斜斜挂了一个牌匾,上面写了小巧而娟秀的云籁二字。

九凤推门进去,他们的脚步声被拉出长而悠的回音。

此前一直无声无息的陈淮南突然驻足,伸手抚了抚高高凸起的颧骨,又细细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最后将头发顺得一丝不苟,方挺着背,迈向殿门。

九凤见此嗤的笑了一声,声线冷而凉薄,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讥讽,陈淮南身体一僵,紧皱的眉心又很快舒展开,像是要在这一刻将自己最自然,最像从前的一幕展现出来。

小殿不大,他们很快绕入内室,几朵干巴巴的花插在瓶子里,一把小小的琴竖在角落,除此之外,就只剩寂静和空旷。

直到一面珠帘挡住视线,薛妤脚步才略微顿了一下。

她感受到了一股森森的死气,死气中又带着纯正平和的意味,两者矛盾的交织在一起,又诡异的相互融合着。

九凤扯了扯嘴角,一把掀开珠帘,哗啦一声响动后,露出一张寒冰玉床。

床上无意识的蜷缩着一个人,同样脸色苍白,却拥有花一样的面孔,闭着眼瑟缩时,眉眼间显出一种无意识的楚楚动人。她长长的头发顺着床沿垂下来,像一滩柔软的融化的水。

“云籁,醒醒。”九凤环着胸倚在一边,声音比之前低了两度:“你要找的人,给你带来了。”

薛妤和溯侑侧了侧身,给后面的陈淮南让了一条路。

半晌,床上躺着的人睫毛猛的颤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

那一刻,陈淮南的呼吸都凝滞下来。

“怎么样。”九凤身上慢慢盘桓起一股腾腾杀意,她看着云籁,道:“你现在生机无几,我可以替你杀了他。这种忘恩负义,言而无信的人族,我见一个手痒一个。”

薛妤凝起眉,冷然提醒:“九凤,陈淮南是否有罪,如何处罚,是邺都和朝廷的事,你别插手。”

九凤猛的转身,盯着薛妤看了看,恶意十足地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铃,道:“也对,我怎么忘了,出自圣地的人个个都自诩正义,人族犯了罪是情有可原,妖族就是罪无可恕。”

“胡说八道。”薛妤一字一顿道:“规则如此。你若想管,就别只管这一桩,从今而后,邺都的活全部交还妖都,届时,随你如何处置。”

“但今日这案子在我手上,便只能按照邺都规矩来。”

九凤被她这番强硬话语挑起火气,才想撸起袖子找她再打几回合,就见床上的女子撑起手肘,慢慢坐直了身体。

她看着陈淮南那张脸,看得格外仔细,像是在确认什么,许久,才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起伏:“陈淮南。”

陈淮南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腿脚瘫软地半跪在她床前,闻言哽咽地嗯了一声,神色悲恸:“是,是我。”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握着她冰凉的指尖,一点点贴近胸膛,道:“欠你的东西,我来还了。”

“晚了。”云籁的视线顺着他手掌往下,看到薄薄的一层皮包着骨和血肉,许久,才缓慢地动了下眼珠,道:“一月之约,你晚了十年。”

她平静地摊开手掌,给他瞧上面布满黑线的纹理,说:“我控制不住杀了人。”

“我要死了。”

说罢,她如青葱般纤细的食指在陈淮南胸膛前勾线般勾了勾,后者眼神顿时如傀儡般迟钝下来,大片大片的记忆不受控制呈现在诸位眼前。

十年前,陈淮南是典型的富家小公子长相,因为常年被关在家中不见天日,他那一双眼看什么都带着股烂漫的好奇,常捧着书往林边一坐,任由花叶落满身,路过的小动物不怕他,熟了甚至会主动蹭到他手边讨点吃的。

他温柔而慎重地对待世间一切事物。

云籁是来找桃知办事时偶然遇见他的,四月春光烂漫,陈淮南躺在桃树下,笑着与一只松鼠手碰手地对了一下。那一刻,云籁觉得他比身为桃花妖的桃知更像桃花妖。

她身为大妖,不喜和人类接触,见过这一幕,也只停顿片刻,而后脚步不停地往海底回了。

可这世间许多事,好像都有命定的缘分,一旦开头,后面便会陆陆续续的产生交集。

那段时间,云籁见了他许多次。

忍不住现身时,她曲着腿,飘飘然从桃花树上一跃而下,像一只灵巧轻盈的蝶,她仔仔细细打量他,对上那双温润如玉的眼,不喜地皱了下眉,声音凉飕飕的:“你的身上,背负了三百八十一条妖的性命。”

少年怔然,而后璀然一笑,冲她行了个礼,声音比春风还温柔:“姑娘说笑了。”

他长这么大,见过的人都很少,更何况妖呢。

云籁原想嘲讽他,可他那双眼睛实在干净,干净到以她上千年看人的阅历,都挑不出任何一丝端倪,仿佛他原本就是那样干净而纯粹的一个人。

几日的相处下来,云籁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感知出了问题。

陈淮南身体不好,常常躺一躺就苍白了脸,可偏偏对这世界充满了诸多好奇。他会捕捉花朵一瞬间绽放的姿态,会聆听竹林簌簌的风声,会温柔抚摸鱼的脊背。

甚至,他会在得知云籁妖族身份的时候屏住呼吸,而后好奇又礼貌地问她妖族是怎样的习性,和人类有何不同,最后笑着道,妖必然也是一种美好而温柔的生物,就和云籁一样。

那个时候的小公子,实在是迷人极了。

迷人到一向清醒的大妖也开始目眩头晕,摇摇晃晃沉醉其中。

在此期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有一天,他早早在海边的滩石上等她,手里提着一盒精致的糕点,见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唇色乌白,声音虚弱:“云籁,我得回一趟家。”

“父母病重,我得赶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云籁说不清那一瞬自己是什么感受,她站在浅浅的浪花里,垂着头,半天才冷冷地憋出一句:“你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或许会死在半路,或许会连父母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你身上全是死气,时日无多了。”她认真地看着他,逐字逐句地道。

“我知道。”小公子像是早看透了生死,跟她耐心解释道:“云籁,我们人族讲究这个,生育之恩大过天,我和兄长得在父母最后时刻侍奉在窗前。”

云籁像是无话可说地点了下头,而后见他将盒里的糕点拿出来,递到她面前,道:“这是我先前答应过你的,人间酒楼里卖得最好的杏花糕,不过我手笨,怎么学也做不像。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尝一尝。”

说完,他有些赫然地垂眼,看起来羞愧又自责。

云籁与那三两块歪歪扭扭的杏花糕大眼瞪小眼,心想,杏花糕若是真长这样,那酒楼估计一天都撑不下去就得关门。可想过之后,一股酸酸涩涩,压也压不下去的情绪便控制不住地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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