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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粟咬着糕点,看着挺乐天地笑了笑:“我知道,其实我找过很多师父啦,不过他们都不愿意收我,我学习也不好又没钱去上戏曲学校。”

郁霈看他一派天真无邪,其实碰了多少钉子只有自己知道,被人拒之门外的感觉想必不会太好受。

小小年纪就要备尝冷眼,其中酸楚可见一斑,尤其还有一个不许他学这个的师兄。

他苦苦纠缠也是病急乱投医实在没有办法了,自己是他最后一根稻草,抓不住,那他这辈子也没有多少机会能踏进这道门了。

良久。

郁霈问他:“你是真的喜欢这一行?”

初粟哑然,嘴里的糕点也掉了,“啊?原来你到现在根本不信我啊?”

郁霈不是不信,只是这一行苦,每个人都满身是伤,不是万不得已谁会把孩子送去学这个,即便是在现在这个时代,这一行也依旧苦。

“跟着我,我可能会把你往死里训,我先告诉你,我不是什么慈师,在我这里撒娇求饶都是没有用的,练不好要么受罚要么千百遍地给我练好,没有糊弄也不允许敷衍,更不允许哭。”

初粟似乎是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郁霈看着他,说:“你能做到么?”

初粟恍然几秒,立刻爬起来给他磕头:“师父。”

郁霈心猛地一坠,几秒后才扶住他肩膀说:“起来。”

他在心里轻叹了口气,自己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往前走,就又要养一个小孩,不仅要养还得负担起他的人生。

“你师兄什么时候回来,我跟他谈谈。”

提到师兄,初粟顿时有些恹了,“他说今天下午就回来,你会不会因为师兄不答应就不要我了啊?他不喜欢我做这一行。”

“我尽力。”郁霈看他吃东西,顿了顿又问:“上次我听你说清河班创立很早,是在哪一年你还知道么?”

初粟摇摇头,笑眯眯说:“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合适么?”

“没什么不合适的,师兄反正也打算都丢了,要不是我没钱我就直接买下来了,我以前偷偷看过,戏箱里的戏服头面都好漂亮!说不定你会喜欢呢。”

郁霈跟他一道儿回了清河班。

小院还是一如上次那样破旧,初粟领着他上了二层的小阁楼,到处烟尘弥漫活像一个不见天日的囚牢,每走一步都是尘封的灰烬。

郁霈掩住口鼻轻咳了两声。

初粟说:“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秦叔不让来师兄也不让,我那次跑来被秦叔打得三天都没下来床,师兄还因为这个和秦叔大吵一架,也就是那天他气得进了医院查出有癌症。”

“你师兄对你好么?”

初粟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很讨厌我。”

郁霈也没再多问,上了二楼的一瞬间恍惚得像是被人撞了一下,胸膛里急速震颤,不由自主往后踉跄一步。

初粟眼疾手快扶住他:“师父你怎么了?”

空气里微尘飘动,如同时光被尘封定格,木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双剑、刀枪剑戟,靠墙的两个大箱子,桌椅茶碗,无一不是当年模样。

这里和他曾经住过的天水班毫无二致。

郁霈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推开初粟的手缓慢往前走,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崩碎。

墙角的两个红木箱子罗曼灰尘,左侧箱子封条脱落,想必就是初粟当时偷看的那个,他蹲下身,很缓慢地揭开箱子。

红衫白裙,凤冠玉带。

这是……

郁霈指尖颤抖,摩挲着戏服隐蔽之处绣下的一个小小的郁字,有人在他死后把他曾经穿过的戏服和首饰全都收拢。

除了他死时的那一套,几乎全部都在,仔仔细细毫无破损,连颜色都没有褪掉半分,可见保养郑重。

他眼睛酸涩模糊几乎看不清手中物什,剧烈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呛得他呼吸困难,他早该想到,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清河班就是天水班。

郁霈搁下裙子往下翻找,掏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你怎么在这儿?”

秦修逾站在楼梯口,眸色冰凉地扫过两人,“初粟,你带他来的?我警告过你不准带他来你是不是忘了。”

初粟低着头不敢看他。

郁霈放下手里的盒子,又看了一眼摆设才看向秦修逾,“你是初粟的师兄?正好,我们谈谈,我也有些事情要问你。”

“没什么好问的,你走。”秦修逾把包朝初粟一扔,冷声命令:“滚去上学,再让我看到你唱这些东西我就打断你的腿。”

初粟立即去看郁霈。

郁霈说:“我已经收了他,虽然现在不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我总归要谈完了才能走。”

秦修逾长舒一口气,让初粟先走。

初粟欲言又止半天,抱着他的包下楼去了。

两项对峙,郁霈先开了口:“你认识我。”

这是个肯定句,秦修逾也没反驳。

郁霈又说:“上次你看我第一眼就不太对,但我没有多想,只是以为你不喜欢外人,其实你是不喜欢我这张脸。”

秦修逾长得冷淡,直勾勾看人时像把刀一样锋利:“对。”

“因为初粟?”

“不是。”

郁霈在心里揣摩片刻,说:“你应该很清楚不是我要收初粟,是他自己缠着我,今天他给我打电话又带我来这儿应该是看准了你不在。他在赌,也在拿这些东西投诚,赌你会早回来和我碰面,也赌我会不会因为这些东西心动。”

这里头的东西万分珍贵,一针一线皆是手工,金线织就宝石镶嵌,任何一个懂行儿的人见了都会心动。

百年过去,这些东西虽然算不上文物,但也是世上仅此一件的稀有。

秦修逾眉头拧紧,显然是对这个说法非常不高兴,他是真的反感初粟学这一行。

其中的厌恶已经不是简单的排斥,而是带着隐隐的恨意。

郁霈说:“我本来以为他是求师无门才这么纠缠我,但看到这些东西再结合你的反应,我想他应该是觉得我和某个人长得很像。”

秦修逾猛地抬头,瞪视间郁霈心底的答案更加清晰了。

“这个人是郁兰桡,是么?”

“不是!”秦修逾反应极大,怒斥:“我不会让初粟拜你为师,这里的东西我会全部烧掉,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郁霈更加确信了,忍住了指尖的轻颤与亟欲勃发的酸涩,他透过重重尘埃看向秦修逾。

创办清河班的人是谁?文思?

秦修逾眸色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连身侧的手都掐出了骨骼相碰的清脆响动。

郁霈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他无法解释自己就是郁兰桡本人,哪怕和他长得再像也只能挑起秦修逾的恨意,不能让他和盘托出。

“你怎么知道郁兰桡?”秦修逾问。

郁霈看着他,半真半假地笑了一下:“你相信借尸还魂吗?”

秦修逾表情崩裂了一瞬,但到底没有开口骂他有病,看起来修养还不错。

郁霈说:“我家里人喜欢郁先生,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以表纪念。”

秦修逾忽然嘲讽一笑,“纪念。”

他一直紧绷的肩膀陡然垂下来,或许是为了初粟,他走到椅子边不顾灰尘坐下来,拿起一个青花瓷盖碗,很低地笑了声。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秦修逾不等回答,自顾道:“秦修逾,我爸爸叫秦之遇,师祖出科的艺名叫小似玉,这些名字全都是在纪念一个人。”

郁霈微怔,纪念的人是他。

“我承认,他为国牺牲英勇大义值得所有人敬仰,我敬佩他崇拜他但是……”秦修逾有些失态,顿了顿,压下嗓音又说:“我撑不起这一行。”

郁霈心头一凛。

秦修逾抹了把脸,仰起头笑了笑:“确实,你长得跟他一模一样,我看到的第一眼真以为是他活了。”

郁霈明白他未必信自己和那个死的透透的郁兰桡有什么关系,也不是真的对他这个“陌生人”毫不设防坦诚相告,说这些无非是为了让他远离初粟。

“我爸死的那年我跟初粟差不多大,班子里的生旦龙套乐师全跑了,无非是觉得我守不住,确实,我也没本事守。”

秦修逾一顿,狠狠指向匾额,哑着嗓子说:“守着这个破戏班子有明天吗?我爸当年那么爱这一行,唱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连医药费都付不起。”

这一行自古以来就苦,下乡过省,一家一家一班一班的演,养不起班子解散的比比皆是,能像郁霈一样唱成角儿的少之又少。

即便是他,后来要养一个天水班也不容易。

清河班是谁创办的他暂时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为了天水班一脉不散,改名换姓历尽风霜坚持到如今。

正说着话,手机忽然响了。

郁霈顿了顿,接起来:“陆潮,有事么?”

“在哪儿呢?”

郁霈迟疑半秒,说:“找我有事?”

“手疼。”

“……”郁霈轻舒了口气,说:“我还在外面,一会儿回去给你包,你再忍一忍或者去医务室。”

“我在外面,给个地址过去找你。”

郁霈看了看秦修逾,估摸着等陆潮赶来也就该说完了,沉默几秒说:“好,你来恒安路,有个旧戏台子,你在那儿等我。”

挂掉电话,郁霈看向秦修逾:“若我能给初粟一口饭吃,你是否能尊重他的意思,让他留在这一行。”

秦修逾断然拒绝:“不可能。”

郁霈:“那你把它们烧了吧。”

“不行!”初粟立刻探头,他一直躲在楼梯口听着,听见这话才憋不住冒头:“不能烧!”

郁霈扫他一眼,初粟不敢看他,心虚地低下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算计你的,你要是后悔了,也、也没问题。”

“你给我磕过头,我就不会不要你,除非你干了什么让我非得把你逐出师门的错。”郁霈收回视线,看向秦修逾,淡淡道:“清河班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你怎么处置是你的自由,不过他没收初粟,他的来去就和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