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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于是躬身谢了谢,转身要走。

瘦削的身形穿了一条灰褐色裤子和同色的上衣,一阵风吹来衣裙像是一只散了骨架的风筝。

“阿漓——”

他叫住她。

“风筝”停止向前,她白皙的脸庞转过来,真诚地看着他。

他于是往前几步:

“让司机开车去吧。”

*

先生的车停在堤岸的巷子口,佟闻漓在来往行人好奇又歆羡的目光中下来。

先生本来让林助叫几个人一起来搬东西,佟闻漓却摇摇头。

她让他们都等在巷子口。

她不能让先生去她那个逼窘、狭小的地方,她怕那儿的潮湿爬上他平整的西装,也怕生活把她的自卑暴露无遗。

她见过那些庄园里出入汽车相送的姑娘的,他们豪华的别墅里一定有一间宽敞的房间,那房间里林林总总陈列了几辆车都搬不完的衣物,十八九岁,谁都是最爱漂亮的年纪。

她觉得先生应该与那样的小姐出入才是相配的,或去马场,或去音乐会,或去高尔夫……

总之,公主是王子的,灰姑娘的故事是不存在的,不然的话,小美人鱼为什么改变了种族后还是得不到爱情。

她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悻悻地想,其实她也还不错,至少她还有自知之明。

她的东西好处理,林林总总就那么几件衣物。

收拾得大概后,她走到床边的那个抽屉边,抽出抽屉盖,那朵已经变成干花的玫瑰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身边还有那一块气质与腐旧的木板完全不同的口袋巾。

她小心地拿出来,装在她的一个木匣子里。

这之后,她从木板楼上下来,站在门槛边上等着爱心社的人过来。

她提前联系了他们。

这儿不能再住了,佟闻漓考量了一下,她的东西搬出去是简单的,但是佟谷洲的东西……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

她在西贡没办他的丧事。

一来是她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怎么操办,二来,她从来是不愿意承认和相信佟谷洲再也不会回来的这个事实。

所以那天夜里,在她不真实地拿回到那么大一笔,因为他的离开而补偿到她的抚恤金的时候,她才真的意识到,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爱她的人现在变成了这些冰冷的数字。

即便她再不愿意承认,但总有一天,那些数字会越随着变成伴随她的那些具体的物质而越来越少。

所以她最后还是把那些衣物给了爱心社,他们会回收重构,或者捐献给别人。

她认识爱心社的人也是因为佟谷洲,即便在父女俩如此潦倒贫穷的时候,佟谷洲还是会每周去爱心社做义工。

他教会了她很多东西。

即便他从来都不拥有人生那些幸运、财富、名声等所谓的象征着成功的东西,但童年时他也如同其他的父亲一样,背她上脖子让她站在他的肩膀上,她才能看到他看不到的那些佟谷洲称它们为“她的未来”的那些东西。

可能从来就是他身上那种“世界痛吻我,我报之以歌”的那些东西,才让佟闻漓即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依旧能学会爱,不去痛斥苦难。

但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属于佟谷洲的那些东西都搬走,佟闻漓还是眼红了。

他们在分拣,挑到那件破旧的皮大衣的时候,佟闻漓没舍得。

在国内的时候,除夕的时候他总爱穿那一身,他说体面又保暖,即便有些年岁了。来西贡后,没有那样的气候条件能穿这件衣服,他也总是要拿出来晒晒。

挑到一件老式的西装的时候,她也没舍得。

佟谷洲说那是他当新郎官的时候穿过的,是他这辈子最体面的时刻。

……

她连着拦下了好几件衣服,这让在那儿来拉东西的阿婶很为难,她呲着一口槟榔牙说到:“小丫头,你这样,你婶子没法工作。”

“搬家讲究一个轻装上阵,轻装上阵的意思是说啊,做人啊,要舍得断、懂得离。”

她说完,就把佟闻漓留下的那几件衣服一股脑儿地装进她的箩筐里。

佟闻漓站在那儿,手上依旧保持着刚刚拿着衣服的样子。

她的手指头颤了颤,收起来。

他们打包的速度很快,像是一阵龙卷风席卷渔场一样。

三轮车轰隆隆地启动,槟榔婶一挥手,他们就突突突地走了。

只剩车轮下扬起的纸片和塑料还在空中飞舞。

佟闻漓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

斜斜的日暮光照进来。

高高的门槛上,出现一个瘦削的身影,她坐在那儿带着手套修剪着刚从地里摘来的玫瑰,自豪地说:“阿爸,我能用玫瑰赚钱了。”

那玫瑰生的野蛮,倒刺横长。

略显憔悴的中年男人拖着个跛脚,走到门槛边,不顾那玫瑰上会刺破尖锐的刺,笑盈盈地徒手拿起一朵。

“阿爸,小心,那花上有刺。”

那小姑娘站起来,着急地过来,掰开那男人手掌,却发现那玫瑰的刺根本伤不到他。

他摊开掌心,像是展示勋章一样地跟她说到:“阿爸有老茧,刺不穿。”

茧?

有了茧就不怕伤害了吗?

……

佟闻漓眨了眨眼,叹了口气,伸手去拉自己的行李箱,却不小心踢到了,她伸手却拉,却发现自己的掌心中

以及指腹上出现了淡淡的的厚角质突起。

茧?

她……也长出茧来了?

——

佟闻漓站在那儿,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特别地想哭。

那比她知道佟谷洲的船回不来了还要难受。

眼泪慢慢地充盈到眼眶里,很快眼眶就装不下了,簌簌地往下落。

她只得低头,拼命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她天真地觉得如果她的步子足够大的话,那样的悲伤就追不上她。

*

日暮降下来,天边火烧云红成一片。

坐在车里的人开了半扇窗,点了一支烟。

林助从后视镜里看到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儿等的先生,回头说到:“先生,不如我在这儿留下来等阿漓小姐,您先去商会那边吧。”

商会是西贡本地的几个商人组起来的一个群体,为的是生意上互通有无,互相照顾。

林助知道今天商会讨论大街铺面涨租金的事情,那大街铺面都划在集团名下,商会的许多成员对涨租金的事多有不满,喋喋不休地在闹事,他手里的电话几乎都要被打爆了。

但坐在后面的人未有神色变化,只是缓缓抬手,送烟入嘴:“让那些人等一等。”

先生的意思林助从来不敢忤逆,他发了一个“等”字后直接把电话关机了。

但林助时不时往外抬头看去的小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急躁,终于,他从周围来去的人群里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身影,于是他开头,提醒道:“先生。”

先生这才抬眼,他看到天边无尽的红黄粉色的云彩下,她提着一个带着滑轮的布架箱子,手里抱着她的那床小被褥,低着头匆匆过来。

他在那一刻觉得她什么想法都没有,脑子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逆着着人群往前走。

她甚至都要忽视他们停在这儿的车,动作古怪又吃力地拖着那些行李,岔开了方向往前走。

他合上车窗,让司机跟上。

等到靠近了,他才把窗户摇下来,出声唤她全名:“佟闻漓。”

原先不管不顾一直往前走的瘦弱姑娘这才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她一抬头,他就看到她满眼眶的泪花了。

“过来。”他在车里唤她。

她往前朝他的方向走过去,眼泪掉的更加不能自控了,肩膀一抖一抖的,怎么用力都控制不住。

站在他窗边外的一瞬间,她终于憋不住了,一张嘴,眼泪都要流到嘴巴里。

“怎么了?”

她的脊背在那儿弯曲着,抹了一把眼泪,一开口,哭腔难听:“先生……从今、从今往后……我真的无家、无家可归了。”

她不晓得为什么跟他说这样的话,或许是因为除了阮烟以外,他是她在西贡最相信的人了,又或者是因为他见过她许多的不堪和紧迫,总之她毫不遮掩她的脆弱。

她的鼻涕就要留下来了,她知道她现在难看的要死,失礼的要死,她一定跟从前她捡到的来福一模一样——丧家之犬。

如果哭泣要用比喻的话,那用倾盆大雨来形容都有些谦虚。她努力想控制,但鼻涕就是想和眼泪在一起,哗哗哗地往下倒。

她失控之际,车窗里的人抽出两张柔软的纸巾,伸手递给她。

她哭的连拿纸巾的力气都没有。

好像是有人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的脖子后面传来一阵力道,那力道让她微微往前踉跄了两步,她带着眼泪反应过来,车窗里的人伸出手,一只手覆在她的脖子后面,把她往他的方向带了带,以方便另外一只拿着纸巾的手好擦到她的脸、她的泪,甚至她哭的乱七八糟的鼻涕。

她停不下啜泣地看着他。

他浅浅的瞳孔映着狼狈的她,一点点地给她擦干净。

最后,他覆在她后脖颈的手来到了她的头顶,像是她捡到来福的时候抚摸它的头一样,他的大手也穿过她的发丝,轻柔地拍了拍她,像是哄她:

“这不还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