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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猴子依旧站在那儿,没有伸手,像是个没有意识的破碎娃娃。

直到白兖在后面说了一句“小猴子,谢谢阿姨。”小猴子才点点头,怯怯地说,“谢、姨。”

“不用谢。”乌紫苏连忙说到,把蜡笔放在她小小的手掌里,用她的大手把她合起来。

她的手也太小了,又软又小,像是个小小的可爱的包子,与她链接上的那一刻,乌紫苏明白,她已经完全失去自我了。

小猴子依旧趴在桌子上画画,白兖走了过来,乌紫苏连忙擦了自己渗出的眼泪。白兖“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乌紫苏摇摇头“没有。您说,她叫小猴子这是她的名字吗”

白兖∶“她叫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她奶奶说,她特别看西游记,喜欢里面的齐天大圣。”

“难怪她那么爱拿着她那根金箍棒。”

"猴子奶奶是个苦命人,她丈夫早早因为矿难亡故了,按照边城的风俗,死在外面的人,灵魂要去奈何桥上摆渡三年,等到三年以后,灵魂才能回到故乡,享受世间亲人的供奉。猴子奶奶犟着一口气不管开什么样的条件什么也不肯搬,说是老头往后回来,找不到自己家的房子,就会变成孤苦的游魂。”

“开发商自然是不信这一套的,他们有文件有依据,猴子奶奶是个急脾气,直接拦在村口不让进,劝着村民不要搬。”

"猴子奶奶本来身体就不大好,这事一出,直接晕倒在了当场,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最后没熬过去,就只剩下了猴子一个人。”

“她奶奶执拗,走之前,一直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就是不搬,死也不搬。她过世后,就换成小猴子,她什么话都没有听进去,只是拿着跟棍子,一个人拦在房子门口,学着她奶奶,粗着脖子犟着青筋,嘴里喊着不搬、不搬。”

乌紫苏“她很难听懂别人说什么吗”

白兖“你应该看出来了,小猴子有很明显的社交障碍,小时候,她执迷于想象自己是孙悟空,扰得小镇里的人鸡犬不宁的,她奶奶听说,画画能让人安静下来,于是把她送到我这里学画画。”

“这样有着明显的语言障碍,经常有重复性的行为在临床表现上,是自闭症的一种。”

乌紫苏大约了解,但是真从白兖口中说出,她还是不由的手脚一凉。

*

兰烛觉得乌紫苏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她为了小猴子的病情四处奔走,国内顶尖的儿童心理科的医生都看了个遍,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成效。

兰烛试图去王家找过她几次,可是王凉却说,乌紫苏早就搬出去了,住到她的那个花圃去了。

兰烛改了目的地去找,只见到满园的虞美人凋零在地上,一派衰败。

边城的项目如期开展,建筑商们失去了和“不讲理”的钉子户谈判的耐心。

小猴子看那挖掘机轰轰烈烈地开到家门口,披上那齐天大圣的斗篷,扛着那白兖替她新描的銮金镶边金箍棒,摆正了头上祥云花样似的紧箍咒,高喊一声就冲进了人堆。

挖掘机轰鸣,外头围墙开始土崩瓦解,同样倒下的还有弱小的身影。在场的人七手八脚,抬着小孩子进了医院,乌紫苏听到消息,直接晕了过去。

兰烛顾不得赶下一场的戏,让剧组的人替了她上场,慌张地跑到医院。

兰烛到的时候,乌紫苏打着吊瓶,双目凹陷,她看到兰烛来了扯出一个难看的苦笑。兰烛拿过她的吊瓶,送她回了房。

兰烛知道,王家那边跟乌紫苏的关系闹的很僵,王先生让人传了话,她若是今天不回去,就再也别想踏进王家的门。

连平日里不太正经的王凉,这会也只能在医院外面猛抽着烟,见到赶过来的兰烛,只说了一句"好好劝劝她。”

兰烛看着床上的女子,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那样的明艳,那样的惊为天人。

她想起自己失意在垃圾桶扒拉许久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来劝自己的,劝她回去,回到那能遮风避雨的羽翼下去。

兰烛坐在她床边,缓缓开口∶ "紫苏姐,接小猴子回去的福利院的人已经来了。她只是个孩子,以后终究会明白过来的,你犯不着因为这事,惹王先生不高兴,更犯不着,自己来吃这样的苦。”

乌紫苏把头靠在自己拢起的膝盖上,呆呆地看着窗外飞扬的雪,答非所问地说到∶“阿烛,你知道吗,我有多久没有在台上了。”

兰烛坐的靠近了些,把她掉落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 “知道, 你十八岁来的槐京, 工刀马旦, 二十二岁转行做了演员,二十四岁退了演艺圈,如今你三十,不在戏台上已有八年,不在屏幕里,已有六年。”

“你瞧,这年岁,可真经不起熬。”乌紫苏转过头里,眼里映照着屋子里昏黄的床头灯,“阿烛,你来槐京这些年,一直让你往前走的,是什么?”

是什么

兰庭雅宁可灌醉一个有妇之夫,也要把她生下来的原因,是什么呢

兰烛想了想,缓缓说到,“可能是为了证明吧,可能我生来,就是为了反抗吧。”

乌紫苏安静地看着兰烛,她也跟自己一样迷茫,他们一样,却又不一样。乌紫苏从她眼睛里,看到满身疲惫的自己。

乌紫苏“阿烛,我忽然找不到我在槐京的理由了。”

兰烛“你还记得你帮我找回那张报名表的时候,你说的话吗,你告诉我,没有人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你需要槐京,槐京也需要你,你是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乌紫苏,你是顶着光环退圈的影后,是十二年过去了,依旧拿起花枪英姿飒爽的刀马旦。”

乌紫苏只是笑“如今我只有一园子花了。”

兰烛想了想她前些日子看到的,已经死了、她亲手栽种的满院子的虞美人,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这么说甚至还觉得有点伤感,我在槐京混了这十几年,竟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做成。”“现在想来,一直让我往前走的,竟然都不是我自己。”

兰烛见乌紫苏用手背擦拭了水盈盈的眼尾,连忙递了纸巾过去。

乌紫苏把纸巾攥在手里,带着泪花笑着说,“阿烛,想听个故事吗”

外头传来四季常青的松柏树撑不住春雪簌簌地落在地上的声音。

兰烛的思绪跟着乌紫苏不断地迂回穿梭到她的记忆里。

“十八岁那年,我来了槐京,认识了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钦书。”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不认识他,他不再成为我人生中的那个必不能舍弃的选择,那么我的人生是不是就是另外一副模样。”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京剧戏团里的琴师,白衣胡琴,用戏文上的话说,璞玉蒙尘。””他的琴拉的最好,我的枪舞的最好。我后来才知道,他也是岭南人,异乡遇故人,让我们很快就成为了知己。”

"他的事业不太顺利,我时常鼓励他,终有一天,他跟我说,他的才能得到了赏识。我自然是为他高兴的,他带着我和那个人一起吃饭,我才知道,原来他家里的那柄琴,已经挂在墙上了吃了许久的灰。”

"他跨行成了经纪人,我自然就是他第一个捧上位的女艺人。看着他在酒桌上谈笑风生,好过看到他一个人悲凉地坐在夏夜的台阶上抱着琴酩酊大醉,换一种行业生活,我觉得没什么,只要我们两个,依旧能在一起,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直到我怀孕了,那个时候的我,摘了最佳新人奖后又拿下了最佳女演员,一时间风光无限,只有我自己知道,不争气的我满心满眼还只有他,我的灵魂,依旧空洞的可怕。”

“影后未婚生子,本来就够闹腾的,再加上以之为代价的————那些高额的赔偿条款。他并不赞同我生下这个孩子,我坚持之下,他终于答应我,让我回岭南悄悄生下孩子,只是我生下孩子没多久后,那孩子,就丢了。”

“丢了”兰烛在大量铺天盖地轰炸而来的消息中只顾得着捡起这一条。

“只有那金色的,小小的那花朵吊坠项链,那是我买给她的礼物,一朵小小的,可爱的虞美人,这些年,我没有一刻停止过找她,直到那天,我在北山寺下,撞上了小猴子。”

兰烛“所以、小猴子……是……”

“是。找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我活着的意义。失去她之后,我满是灰心地回到槐京城,钦书已经从经纪人变成了制片人,拉着资金投资了一部全年票房最高的电影,而我,依旧是他走向成功的那一块垫脚石。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好的年华了,对于新人不断生长更替的娱乐圈来说,往后的每一天,都会不如今天。站过高处的我们都害怕再次跌倒,我麻木地跟着他应酬,在他那个与酒色与金钱无法区分的名利场里浸润,贪恋着他给我的最后的一点爱意。直到我遇到了王先生,他笑着问书哥,说让我陪他一晚,他介不介意……”

乌紫苏说到这里的时候,情绪有了很明显的变化,但她依旧没有说下去,钦书那天晚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结果是很明显的,毕竟乌紫苏在王先生身边,呆了六年。

兰烛“那这些年,你和他……我是说钦书,还有来往吗”

“那王先生、王先生知道吗知道你和他曾经的关系”

“他这样在影视行业盘踞第一多年的大腕,能不知道这点陈年旧事吗?”乌紫苏遗憾地说道,"你只看到我衣食无忧、生活无虞,却不知道我身不由己,毫无自救的能力。"

“紫苏姐,不管是钦书还是王先生,他们都不该成为你牺牲自己人生的枷锁。”

乌紫苏缓缓抬头,对上兰烛充满希冀和同情的眼神,她不忍面对一个才二十一岁的、前途无量的姑娘,告诉她自己早已经失去了生存和战斗的能力,她早已经变成了攀附而生的菟丝花,只得打了个比方,缓缓说道“阿烛,傀儡,是没有灵魂的,离开操纵者,她立刻就会化为灰烬。”

"巷子里的猫很自由却没有归宿,围墙里的狗有归宿但终生都要低头,人生这道选择题,怎么选,都会有遗憾的。”(1)

乌紫苏"眼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保住小猴子从小长大的家园。我对他没有任何的付出,也没有做到任何关于母亲的义务,她现在仅有的这个愿望,我一定要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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