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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都不肯说话,仿佛对自己被救活这件事非常心存怨恨。

曾宇航求他好歹吱两声,他就很给面子地真的吱吱了两声。

曾宇航被折磨得没脾气了,跑去跟宁檬诉苦:“你快去看看他吧,我们治不了他啊!”

宁檬不想去医院看陆既明。她心里还憋着一股气没散,她怕自己现在去医院会直接抽陆既明大耳刮子。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子汉,为什么能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轻那么儿戏。

宁檬问曾宇航:“梦姐呢?梦姐也劝不了他吗?”

曾宇航摇摇头:“劝不了,况且梦姐她要回国外去了。”

宁檬心一惊。那是他放在心尖上多少年的女神,在这关键时刻,她却要离开了。所以他才更加了无生趣了吧?

宁檬说:“关键时期,她不能不走吗?”

曾宇航眼珠转了转,眼底有抹贼兮兮的光一闪而过。他把梦姐的地址告诉给宁檬:“老铁,我们去说都不好使,因为我们跟梦姐压根也不太熟。但梦姐好像还挺念着你的好的,似乎你还请她吃过饭?要不,你去跟她聊聊?”

他没说聊什么,宁檬于是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想让自己去跟梦姐聊聊看,能不能让她留下来,陪陆既明先度过这个难关。

宁檬想了想,答应下来。

第二天她去见了梦姐。从梦姐家出来她给曾宇航打电话,说想去医院看看陆既明。

曾宇航在医院大门口等着宁檬,一见人到,他立刻凑上来,昨天眼底那抹贼兮兮的光又闪现了一下。

“见到梦姐了?”曾宇航问。

宁檬答:“见到了。”

曾宇航:“都聊啥了呢?”

宁檬摇头一叹:“劝不下她,怎么说她都还是要走。她说依她现在的状态,留下来反而是对陆既明的拖累,她让我们多帮帮可怜的小明。”

曾宇航听完愣了愣。

“就这些?”

宁檬点头:“对啊,就这些。”她看着曾宇航有点疑惑的表情,也跟着疑惑起来,问,“不然呢?我们还应该谈些什么?”

曾宇航忙摇摇头,说没有没有,打头前带着路,把宁檬往病房里领。

陆既明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眼睛空洞地看着窗外。他一点都不像他了。

宁檬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陆既明的眼皮动了动。

“你昨天为什么跳湖?”

宁檬问得直白,曾宇航在一旁心惊肉跳地掐着一把汗。

两天来一直扮演自闭角色的陆既明居然开了口。

他看着窗外,说:“没想死,就想下水游一会。小时候他常带我去那。我想他了。”

“没想死胳膊腿一动不动让自己往下沉?”宁檬一针见血地问。

“……游着游着忽然觉得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宁檬皱起眉。

“那你游着游着的时候,想没想过你沉下去,你爸的身后事交给谁去办?”她问完这个尖锐的问题抬手指指曾宇航和许思恬,“还有他们呢,这些关心你的人呢,他们不值得你留恋吗?”

陆既明眼圈泛了红,喉结在他脖子上上下滚动。

宁檬在心里松口气。有情绪就好。有情绪总比麻木叫人放心些。

第二天大家来接陆既明出院。曾宇航说要把陆既明带去家里。陆既明要死不活地坐在病床上一动不肯动,也不说话。

许思恬于是提议,不然就去她家好了。陆既明还是一点反应都没给。

宁檬随口说了句,那要不你跟我走吧。

陆既明居然垂着头点点头。

曾宇航快跪了。

他扶住墙,问宁檬:“你那有地方吗?毕竟……”

宁檬笑一笑:“毕竟我也是租房子住,对吗?放心吧,有一对夫妻租户刚搬走,空下来一间房,那屋子比我住的都大,够他住的。”

曾宇航犹犹豫豫地:“他能住得惯吗……”

宁檬很直接:“都这个时候了,住不惯也得学着习惯了。”她看着陆既明耷拉着的脑瓜顶,对曾宇航说,“有时候条件太优越,人的承受能力就变得很差,遇到点事就容易崩溃。你看我这种草根就内心很强大,以前摊上那么难缠的老板,现在也茁壮地成长过来了。”

陆既明闻声抬起头,瞪了宁檬一眼。

曾宇航因为这一眼,决定把陆既明交给宁檬了。

那是一个萎靡不振的人瞪得相对很有生气的一眼了。

宁檬和曾宇航帮着陆既明把他父亲的身后事办了。事情办好后,陆既明再次陷入哀伤和萎靡。

宁檬把他堵在房间里掏心掏肺地询问过:“你也不能总这样吧?你难道不振作起来干点什么吗?”

陆既明给予她的回复是没有回复。

很快就是五一小长假,宁檬答应父母这个假期回家过的,看看家里的新房子怎么样。可是她又不放心陆既明,想把他交给曾宇航看几天,曾宇航又和许思恬有其他事情得出趟门。

最后宁檬一咬牙,决定干脆把陆既明一起带回家。

反正她对陆既明的萎靡不振是没什么办法了。她想或许老宁能有办法治一治陆既明这受了挫折之后了无生趣的后遗症也说不定。

临近五一,挑在小长假出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宁檬开着抢票软件抢了一天一宿的票也没抢到个票渣——连商务座和站票这两个极端票都一张不剩。

她抢票未果的悲怆倒是激发出了胡子拉碴的陆既明的说话欲。

“你之前回家,买票都这么费事吗?”

宁檬叹息一声:“是啊,每次都是我放假别人也放假,迁徙的人群永远比火车飞机的座位多,如果有哪次回家我能顺顺利利买到一张全程坐票那简直就是踩到狗便了。”

陆既明沉默了好半晌,才又出了声:“如果以前知道你回家一次这么费事,我应该让你在家多休假几天的。”

宁檬怔了怔。没想到他的沉默空档是在良心发现。从前她给他做秘书的时候,每到假期最后一天他就开始用电话遥控她催她干活了。

宁檬赶紧告诉陆既明,用不着觉得她多不容易因此以前是在假期问题上亏欠了她。因为每一个来北京工作的外地人也都是这样过的,大家都在忍受压力,吞没委屈,以实现梦想。她和他们一样,都是草根,没有金钱与特权,有的就是凭自己奋斗生活会变得美好的信念。她和他们每一个人所要付出和所要承受的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比别的人更可怜,也没有谁因此倍加值得心疼。也正因为如此,草根的她和他们,都更坚强。

她说完这番话,陆既明久久没有声音。但他有表情,有反应。他在思考,或者说他在反思。

他从小家里就不缺钱,不缺钱的优越环境也给他的生活带来种种便利与特权享受,他从不用承受草根大众所承受的那些辛劳苦痛,他的起点高高在上。可到头来,因为他从没有真正承受过什么苦难,于是当苦难真的来临,他一下就无法承受了。

陆既明抱住了头。原来从前他比别人强,都是家庭条件的光环加身,当这些光环摘掉了,他竟不如任何一个他从前高高在上俯视着的草根。

陆既明陷入一种自厌自弃的深度沮丧中。

沮丧中的陆既明,别扭成性的毛病又犯了。

宁檬做好饭让他吃,他偏躺着不吃。宁檬于是说不吃拉倒那你直接饿死吧,他却一下爬起来跟报复谁似的一口气扒光一碗饭。

宁檬说天气很好你到楼下去走走吧,别总这么死气沉沉的。他就偏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偏偏把自己躺得死气沉沉的。而当宁檬说,那行,你最好躺死在床上,我这就下楼给你买寿衣去。他却立马能爬起来,跟在宁檬屁股后头亦步亦趋地下楼去放风。

宁檬说,陆既明,你振作点,好吗。他当没听见。宁檬又说,陆既明,那你直接萎靡死好了!陆既明却有了反应。他抬起头,用一种痛苦隐忍和挣扎的眼神回馈宁檬。

宁檬在半夜醒来喝水的时候忽然悟透了那眼神的含义。她发现她每次说到“死”字——饿死你吧,躺死你吧,萎靡死你吧,等等,陆既明就会看似别扭但实则开始执行她的提议。

所以其实,他在怕死。

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承受力其实根本承受不了死亡,之前他只是因为难过到极点,一时冲动才选择了想死。

等再活过来,他发现了他其实是没有去死的勇气的。他跑去跳湖自杀,那是他跟他自己闹了一个很大的误会。

而当他有了这个发现,他更沮丧更消极也更自弃了。

他现在是个连草根都不如的人,是个连赴死的勇气都没有的人。

真可怕,他不敢死了,可自厌自弃的他也没有了什么好好活下去的动力和目标。

宁檬想,得赶紧把他带回家去,让老宁好好教育教育他。

有时候一个受过挫折的人,只能由另一个受过挫折的人来开导。只有都受过真正的挫折,才能真正对挫折感同身受。

四月三十号,宁檬还是没有抢到票。曾宇航本着人道主义同情把自己的车强行借给了宁檬。

“干脆,也别买票了,等你买着票得留着过明天五一了!你啊,带着明明,就直接开我的车回你家去!”

宁檬也没太矫情,收下了车钥匙。

反正油钱她会坚持自己出,不刷曾宇航的油卡,等车开回来她再去4S店做下保养。

于是她就这样,开着曾宇航的车,载着个萎靡不振的别扭精,一路开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