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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吧,无论如何,他妈妈都是必死的,这就是命。

老天真的不公平。

他常因这些事而感到愤怒,不过他很克制,并不摆在脸上。但李先生总会从他的细枝末节里挑他的刺。

说他气量窄,不能容人。说他总把事情往坏了想,把人往恶了猜,识人不清。说白了,就是觉得他一个小人乱度君子之腹了。

在他看来,这些说法本就是因人而异。如果心思深重的人是沈曼怡或沈曼升,想必李先生又要拍手叫好,夸他们谨慎周全、不会受人蒙骗了。

所以还是不公平。

管家市侩圆滑,整日只知道钱和帐。嘴上常说“阿峻不容易”,“这就是你家,咱们都是你的家里人”,但也只是说说而已。

把某个地方当做你家,这本就只是一句好听话。会这么说,必然是把他排在自己人之外的。

就连做饭婆婆都很不讨喜。她除了做饭,就是念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说照相是夺了人的魂,说要点长明灯保人长寿平安,结果没多久,他妈妈就成了个短命的鬼。

即便这样,做饭婆婆还是不熄蜡烛。说他妈妈命苦,要替她念经祈福,让她在那边过得好一点,还非要拉他进去一起念。

表面功夫而已,死都死了。

所以他真的厌烦沈家人,从上到下。他在这里呆着的每一天都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烦躁、压抑。

他时时刻刻都绷着一根弦,终于在他妈忌日的那天没有绷住。

怪只怪沈曼怡不合时宜,非要挑在那天拉他做游戏,冲他做并不好笑的鬼脸,咯咯闹着满屋跑。

他想让她闭嘴安静一些,别笑了,但没控制好力道。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旦做了,就再也收不住。

他把永远不会再吵闹的沈曼怡藏了起来,反正这位小姐性格说风就是雨。以前也会好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饭菜放在门口,不能吵她。

但他还是怕事后不好交代,便仿照沈曼升的字写了日记,再将本子收了起来。

那些日记于他而言,再好仿不过了。因为沈曼升本来就是在学他,以此取乐。以至于时间久了,改都改不回去。

这可能就是报应吧。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偏偏李先生不安分,逼得他没有办法。

于是有一就有二。

那之后,他又仿了一篇日记。

他太清楚这世间的不公平了。同样的事情,他做和沈曼升做,一定会是两种结果。相比沈家小少爷,一个痴傻的姐姐、一个不起眼的教书先生都算不了什么。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还是有疏漏——他把日期写成了1913,而他居然迟迟没有意识到。

看,原来沈曼怡把他一起困在了那一年,不得解脱。

不得解脱……

那天的他忽然觉得,活着真没意思。要蝇营狗苟、要遮遮掩掩。于是他钻进了煮饭婆婆供奉长明灯的小房间,锁了门,在灯前一坐就是一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那里,只是看久了便觉得,自己的名字跟沈曼升那样的少爷并列,夹在所谓的沈家人之间,显得别扭、突兀,格格不入。

他想抹掉那个名牌,却不小心打翻了烛火。

这可能就是命吧。

或者,也不是他真的不小心,他只是不想再这么过了,一了百了。

皮肉枯焦的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沈曼怡死前瞪大的眼,带着难过和委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她想说:好疼。

其实火烧在身上,也是真的很疼,不输头颈断裂。它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绵长的、怎么也挣脱不掉的疼。

他想,他还是对沈曼怡很好的。

“你看。”阿峻冲面前的小姑娘说,“我让所有人都来陪你了,我们都跟你一样,停在那一年,再也不会长大。”

说完,他身上那层苍白的皮像松散的衣服一样,脱落在地,剩下一具焦黑僵硬的身体。

沈曼怡睁大了眼睛。像死前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知是难过、委屈,还是不敢相信。

接着,她眼珠缓缓转了一圈,在李先生和那团焦黑爬行的躯体上停驻了片刻。

她懵懵懂懂,直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他们都是谁。

那个滴着水的、身上长着青苔的怪人,是教她认字、教她念书、教她不用着急,慢慢长大的先生。

那团焦黑难辨的枯木,是给她围过兜布、做过饭、喂过饭的婆婆。是小时候把她架上肩膀、大了后叮嘱她不能乱跑,小心坏人的管家。是像小鸭子一样跟在她身后,进进出出,陪她捉迷藏,任她打扮的两个妹妹。

是她的家。

沈曼怡痴痴地站着,然后攥紧了手指,满脸血泪,开始尖叫。

歇斯底里地尖叫。

走廊里的镜子一扇一扇炸开,玻璃飞溅,碎片漫天。

她的宣泄和崩溃带动了其他人,李先生、管家、做饭婆婆、沈曼姝、沈曼珊……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开始散出浓稠的黑气。

像封禁许久的大坝忽然开了全闸,怨念如巨浪滚泄而出。

众人惊呼一声,接着便被无尽浓稠的黑暗淹没彻底。就连怔忪已久的大东都乍然回了神,因为太痛了。

一个人的黑雾扫过皮肤,都好像薄刃割肉一般,会留下细细密密的伤口。更何况这么多人!

他们简直是被活埋在刀山里。

阿峻并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因为他才是最大的笼主,沈曼怡也好,李先生也好,笼里的所有存在,都是为他所用的。

就好比现在,他们委屈、他们愤怒、他们怨恨,但他们伤不到他。所有的攻击都是对外的,越是歇斯底里,越能让闯入笼中的外人无力招架。

周煦蜷缩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他也伸不出手,他怀疑自己浑身已经没有好肉了,要被生生割烂了。

他在黑雾包裹中吼了一声:“大东!”

他希望大东能像之前一样,再爆发一次潜力,再放一回像样的金翅大鹏。

结果他只看见某处金光闪了一下,像风中的烛火,挣扎不到半秒就熄了下去。

“不行!”大东的声音就在他旁边,又仿佛隔着长风,“这他妈,这他妈根本放不出大鹏!得把黑雾消了!”

“那你踏马倒是消啊!!!”周煦崩溃地叫着。

却听见大东声音更沉了:“这不是一个人,是要同时消所有。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周煦并不想知道,但大东还是说了下去:“沈家连笼主一共8个人,相当于要同时解掉8个笼。”

这是大东见所未见的场景,直接把周煦听绝望了。

仅仅消融1个人的怨气,对有些判官来说都是勉强吃力的,更何况8个人。搞不好就是彻底消化不掉,连判官自身都变得污浊不堪,从此再也解不了笼,落得个被除名的下场。

“那能让他们先别冲着我们来吗?!”周煦又叫道,他急中生智,另辟蹊径地给大东出主意,“你不是能给沈曼怡绑傀线吗?!你把他们变成傀啊,操控起来,先变成自己人!”

大东也被他弄崩溃了:“她那时候不疯!绑一下就是拴着,象征性的,我他妈当然能绑。现在疯起来了,我操控她要费的劲不比我的金翅大鹏少。我要能同时控住两个,至于给人当弟弟?!”

他们谁也看不见谁,在这片黑雾包裹的痛楚中,争吵反而成了宣泄和缓解。但也只能是那几秒的功夫而已。

下一瞬,他们就被更汹涌的怨念淹没了,仿佛割肉剜骨,终于憋不住哀叫起来。

就在他们叫出声的那一刻,他们忽然听到了巨物穿云而过的动静。闻时的螣蛇在黑雾中撕开了一道长口,带着烈焰灼烧的烟火味和巨型锁链碰撞出来的金属锈味,呼啸着在黑雾中盘了一个道圈。

它游走而过的地方形成了一道风涡,龙吸水般直贯天地,将周煦他们纳入其中,免得继续受皮肉之苦。

众人跌跌撞撞,在风涡里挤作一团。却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

因为那些黑雾无孔不入,始终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在螣蛇盘转的间隙里溜进来。

就在螣蛇护住众人的时候,周煦看见风涡外的黑暗里有一道银光闪过,像横扫过来的刀锋,在一片浓黑中切开了一条细缝。

很快他便意识到,那不是刀锋,而是傀线!

就听那根傀线带着破风之声,甩到了某一处,连绕了好几圈。

接着一声锵然响动!带着火星的锁链由傀线末端延伸而出,像绕树生长的藤蔓,迅速交错捆扎。

“咔哒”,锁链于末端扣上了。

刹那间,那方黑雾忽然被撕开了一大片豁口。锁链捆缚下的轮廓终于有了人形,那是沈曼怡。而傀线另一端,稳稳拽在闻时手里。

“什么情况?”孙思奇哭叫了一声。

大东和周煦怔怔地盯着那处,说:“傀锁。”

傀锁就是缠缚在傀身上的锁链,用于压制战斗状态下的傀,以免脱离傀师控制。锁链一扣,再疯的存在都能为傀师所用。

这就是刚刚大东说他做不到的事情。

闻时本来就比他厉害,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大东也并不算太意外。周煦松了一口气,但大东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控住一个也没有用,还有7个!”大东说。

周煦刚吸进来的气又没了,他感觉有点窒息。

“他有可能——”

周煦话没说完,就被大东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没可能!你想想雅临哥可以同时控几个战斗傀。”

“6个……”周煦震惊了,“居然还特么少两个?”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稳定地控制,而且那些战斗傀还能化人,也比这个疯。不是一个层级啊。”

“是,所以雅临哥来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是其他人呢?”大东反问完,半是颓丧半自嘲地痛呼了一声,说:“别做梦了。”

他倒也不想坐以待毙,两手一绷,顺势甩了傀线出去,金翅大鹏鸟便在螣蛇绕出来的风涡里成了型。

它双翅一展,也替众人挡住了一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