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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日在月下他亲自将佩刀递出去时一样——倘若她那时有杀心,倘若如今还是她的诡计,他挣扎在恨海中苟活至今,又有什么意义?

叶亭宴掩门离去,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穿过庙前的一重?又一重?门。

一边行走,脑海中的回忆一边倏然后退,快得像上元节花市当中的走马灯一般。

叶亭宴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集市中听见《假龙吟》,那说书人吟着落薇亲手?写的唱词,反复地叹“莲花去国一千年”“莲花去国一千年”,他从会灵湖上忧郁的荷花长廊上走过,沾了满袖的香气。

她救了被金天案牵连的邱放之女,设计杀逯恒,在张平竟府门前踟躇良久。

他带着朱雀,在逯恒的房中搜出一个残缺的“见”字。

见字如面的见。

宋枝雨临死之前抓着他的袖子,为向?来与自己不对付的落薇解释了一句“她没有”。

他站在岫青寺外磅礴的夏雨中,听见她低沉的声音,声音中似乎是快意,又似乎是伤怀:“说起来,还是先帝助我……”

他亲自捧上的刀掉落在二人之间,在静谧的夜中砸出一声钝响。

密室中漆黑一片,光随着缓缓关闭的门一闪而过,叫他一眼瞥见了那副大胤的兵防图。

——他就那样确信,一瞬之间?被照亮的,必定是野心吗?

还有更多,更多。

他想起她讲过的那个女将军的故事,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说若是自己,定然不止让火燃烧在自己的宫中。

随后那把火凝成一把长剑,落在她那一日的画中。

将画带回府后,他不敢细看,如今想来,但?是楼阁之上的思妇在等谁回来?她为何要擦拭着一把长剑,在一侧题下一句“白鹤已去,阑干拍遍”?

叶亭宴茫然地抬头,向?漆黑的天?际看去。

一片虚空之中,他好似看见了许州居化寺金殿的穹顶。

那时候他们那么年轻,没有伤害、没有背叛、没有见过人间?的沟壑和苦痛,只?是顺着心意许下一些朴素的英雄梦想。

“我希望能和阿棠哥哥在一起,澄清寰宇、教化万民,使海内富足平静、海外四境归一,使百姓不受饥饿、灾病、战乱之苦,臣下免遭颠沛、远谪、不逢其时之祸。”

他在一侧接口道:“有朝一日,大道?如青天?,内有名臣、外有勇将,复先辈盛世平章。”

“我愿意为此牺牲我的一切,焚身,不悔。”

两?个人郑重?叩首,起身时,落薇小声地对他说:“我也愿意为你牺牲我的一切……”

他觉得不吉利,伸手?捂住她的嘴,无?奈道?:“罢了,罢了,若有此日,不必牺牲,我倒希望你自私一些,过得快活就好了。”

落薇笑着回:“可若是你,也是一样,我们彼此彼此,就不要再互相推让了罢。”

当年的誓言,他自己还记不记得?

从回汴都以?来,西园命案、假龙吟、宁乐与玉秋实?之死,落薇引他成?为近臣,在他面前行事便不如在宋澜面前那样小心,破绽不可谓不多。

而他闭目塞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燃烛楼下暗无?天?日的几个月已经成了他疏散不得的心魔,若不是今日落薇逼他开口后自己承认,他这样执拗,一定不会、不敢往另一处去想的。

——是他被宋澜诛心,重逢之前就为她定了罪。

叶亭宴闭上眼睛。

他想起她的脸,忽然浑身发冷地意识到,这张脸从来没有变得陌生过。

真正变了的,是他自己。

是他在仇恨的泥潭当中为自己染了一身脏污,变得多疑、多病,变成?不能见光的疯子,连身边之人都不敢相信,游移于这样多的破绽之中,都瞧不见一颗明明如月的故人之心。

他越走越快,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声、上气不接下气,他扶着手?边的廊柱,以?袖拭去了自己满脸的眼泪。

四年以?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今天一般快活过。

只?是眼下却不是能够松懈的时候,他将自己的眼泪擦干净了,对着庙中的小池理好了衣襟,临出庙之前,他回过身去,看见有些破旧的高祖塑像。

他想要上前去拜一拜,最后还是没有动身。

叶亭宴走到庙前,轻轻地吹了一个口哨,元鸣带人从林中归来,恭谨地向他拜了一拜。

“殿下。”

夜幕之中,他垂眼看去,这群朱雀卫虽是宋澜亲手择选,但?也有不少如元鸣一般同他有旧。金天?卫中得过他提拔的当年流民、刑部里应过他恩赦的罪臣之子……若非元鸣精心往朱雀中布置人手?时为他引见过,他几乎忘记自己当年做下过这些事情?。

那于他而言是不经心的一顾,于众人而言却截然不同。

当年叶壑舍身救他出来前,他也不敢相信有人能为了缥缈的旧恩为他效死。

塑像悲悯地垂着眼睛,像是神灵和先祖降下的安抚。

*

落薇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正处于一辆颠簸的马车当中。

来不及分想驾车人是谁,她撩帘一看,发觉天?色已然大亮,而她如今竟然回到了汴都城中!

马车从汴河边疾驰而过,落薇定了定神,刚开?口说了一个“劳驾”,坐在车外马夫身旁之人便掀帘闯了进?来,戏谑地调侃道:“皇后娘娘万安。”

她瞥了一眼,发觉是一张自己完全不认得的脸,便谨慎地回道:“敢问阁下……”

那人却十分自来熟地凑近了些,对着她啧啧一番,换了副腔调道?:“落薇呀,这么多年不见,你怎地变得如此正?经,再不是当年偷剪我师父白须的胆大模样了!”

这声音虽说长久未闻,但?她还是立刻听了出来,不由又惊又喜地唤道:“令成!你为何会在此处?”

柏森森捂着耳朵,头疼地道?:“好好好,不要再叫‘令成?’了,这两个字别扭得很……”

落薇不理他:“令成,我遣人去了三趟锦官城,都没有寻到你,你竟在汴都城中?”

柏森森奇道:“你找我做什么,皇城中医官众多,可有人患了世所?难医的重?病?”

落薇回:“此事说来话长……”

她还没说完,便忽闻有马嘶鸣之声,那驾车人在外道:“医官,请下车罢。”

落薇问:“这是何处?”

柏森森道:“叶大人京中宅邸,先前他为你寻了个院子,正?好用上。”

落薇一怔,随即又松了一口气:“他果然……甚好、甚好,原来你在他这里,怪不得我找不到你。”

语罢她又有些迟疑:“不知谷游山处如何了,尚还顺利么?你是怎么把我带到汴都城中来的,我在此处,不会为人发觉吗?”

“你问题好多,”柏森森痛苦地道?,“无?妨,来瞧瞧你如今的模样罢。”

他从车中取了一方铜镜,落薇接过一瞧,发觉柏森森在带她离开时便已为她做了简单的易容。时间?紧迫,为了不叫人认出来,他便在她面上堆了许多肿胀处,造出一副恍若被蜂蛰了的模样。

落薇伸手?一摸,不由气结:“你——”

柏森森下车逃窜:“权宜之计、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