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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是臣子跪,君王立。

如今却是兄长立,天子跪。

他嗅见了对方那种冷铁混合着血腥的味道,有些残忍,又很温热。

顺着盔甲抬起头来,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他说:“子澜,许久不?见。”

*

日渐西斜。

硝烟渐渐灭去了,作为都?城的心?脏,皇城在最为混乱之时,仍旧勉力维持着镇定。明光门前从守军换成?了垂头的小黄门,众人的眼睛都盯着远方起火的麓云山。

大胤太平了这么多年,都?城繁盛了这么多年,怎么在一夕之间,便?会变成?如此模样?

或许不止是一夕之间。

早在储君遇刺、早在连年大?旱,早在有流民在城门外苦苦哀求、商贾哄抬粮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副模样。

不?知?明日会如何??

街道尽头传来轰鸣的车马声,不?知?是谁逼近了此地,有人慌忙跪下?、不?敢抬头,有人转身?逃窜,还有些大?着胆子的张望了两眼,随即不?可置信地惊呼道:“皇后娘娘!”

于是众人便?纷纷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之后,亦又惊又喜地呼唤道:“皇后娘娘!”

落薇戴了一对铁护腕,如从前一般挥了挥手:“都起来罢。”

酣战毕后,她与邱雪雨先?引了百余兵士,直奔皇城——事已至此,便?没有回头之路了。乌莽既不恋战,必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常照回城之后,仍有一场血战。

他们必定要在这场战争来临之前,用最快的时间收复皇城,让汴都?认下?这位故去的“皇太子”,夺下宋澜的权柄。

否则内乱不?息,如何能够一心御敌。

厄真领着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棋,必定得打足精神,才有胜算。

她辞别之时,宋泠还有些犹豫:“宫中仍有林卫,虽有元鸣接应,但你只带百余人,是否过于冒险?”

落薇安抚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从明光门一路进宫,直入乾方?殿,未遭任何?阻拦。

宫人无人不?识得她,见她归来,喜笑颜开地奔走相告。

落薇见到了太多熟悉的脸,从她进宫开始,何?人不?曾受过她的恩惠。抛开邱雪雨不?谈,受内监羞辱的、无钱治病的、遭贵人罚的……只消求到皇后处,等她查明了,从未冤过一个人。

就算是被她罚过的,也无一不是心悦诚服的。

皇城自有明面上的主人,有时却不?需要主人。撇去调兵的虎符、撇去尊贵的身?份,不?用懿旨、无需威慑,她从明光门坦坦荡荡地走进来,半炷香的功夫就将它重新笼到了手中。

这些内侍宫人中怎会没有心思活泛、不念旧恩只顾利益之人,可当下?情境,他们心中也清楚地明白,跟着谁才是上上之选。

元鸣领着为数不多的朱雀卫,遥遥地跪在她的身?前。

落薇唤他起身?,带着他继续往乾方正殿走去。

元鸣瞧着路边跪迎的宫人,心?中不?可谓不惊异——他从前在刑部供职,入宫不?久,不?管是在刑部还是在宫中,贵人们差遣奴婢,亦要被奴婢“差遣”。

来到一处新地方?,他们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收拢人心、与上下勾心斗角,以?利益、以?虚假的人情诱使对方?倒戈。

落薇在宫城之中,没有所谓的“心?腹”,就如同?当年承明皇太子在朝中没有身家利益相关的朋党一般。

她在时,众人听她的差遣,她不?在时,亦能一心一意地侍奉旁人。

然而她归来,须臾之间,只需要从明光门前一路走过来,便?能控制这座皇城。

落薇似乎看出了元鸣面上不显的震撼,突地问了一句:“默生,你为何?能为殿下?效死?”

元鸣收敛思绪,肃然答道:“殿下于小人有恩。”

他在入燕家军之前,曾是京郊一普通农户,勤恳耕作,赡养孤母。可在某个寻常的日子,他的老母入城过街,被贵公子纵马踩踏而死。

元鸣前去要公道,被轰出门来,那贵公子轻蔑地留了银钱,他分文?不?取,日日去闹,只求依律判罚。

府衙不?堪其扰,倒是循例判了那贵公子服刑,只是他无意得知?,他家中手眼通天,早就将?他从大?牢中换了出来。

这次他再去叫冤,无人问津,连围观的民众都?觉得他无理取闹,他变成?了为讨银钱、时常在府衙闹事的“刁民”。

直至有一日,他与人争抢鼓槌时被宋泠撞见,宋泠蹲在府衙前听完了他的遭遇,沉默片刻,忽而问他坚持良久,到底要求什么?

“我要求……公道!”

那时候他还不?知?对方?的身?份,只听他赞了一句:“说得好。”

宋泠捡起了落地的鼓槌,替他敲了一下?,鼓声震震。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心?中有冤,便?要宣之于口,这原该是……大胤子民的底气。”

贵公子再度入狱,又牵扯出几桩旧案,被判了斩刑。

他大?仇得报,改了自己的名字前去投军,又过了几年,他重新在刑部见到宋泠。

他不知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他,也没有开口,宋泠处置完手头之事,临走的时候,才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生,你这些年,过得极好。”

……

落薇听了这桩陈年旧事,没忍住扬唇笑?了起来。

“是啊,你瞧我是在半炷香的功夫重新将?皇城收归手中,可事实上,我为这半炷香,准备了十余年……或许也不是准备,就如同?,当年他向你施恩时,从未想过要你的回报。”

“但人心?胜过千万金银财宝,胜过先帝当年赐给我的那把天子剑,它才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器。”

气倾市侠收奇用,策动宫娥报旧恩。

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2]

如是,而已。

*

汴都?外敌被打着“承明”军旗的王军驱散,虽四方?城门紧闭,总归是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有民众见兵士在街道上修复被撞翻的摊位、清扫血迹,便?大?着胆子出来帮忙,送上一碗热粥,再打听一句,神兵天降的当真是承明皇太子么?他竟不曾死于当年的刺杀当中?既然未死,又是为何这么些年才回汴都?

于是街边的兵士便耐心地解答,殿下?当年蒙奸人所害,侥幸未死,南下?养伤,只等待时机将?当年之事公诸众人,还汀花台上人的清白。

殿下?本不?欲这样仓促,只是外敌忽至,不?得不?领着自己的部下奔袭来救。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此类言语便?传遍了汴都?的街头巷尾,一些困扰众人许久的疑惑也在添油加醋中得到了解答——当年那首《假龙吟》,竟真是太子旧部对今上的讽刺。

真龙尚未身死,只是深潜水中。

他先前的名声实在太好,竟连质疑之人都?少见。

说起来,这名声还是落薇、宋澜与整个汴都?,共同?为他塑的金身?。

只是若太子还活着,当年以?金天案大肆问罪、在汀花台修建罪人塑像的今上,在靖秋之谏后渐失人心?的今上,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些语焉不详的“奸人所害”,是在暗示何?等惊心?动魄的旧事?

众人心?思各异,却没料到太子入城之后,根本没有进宫。

他遣军士清扫街道之后,驻扎在了皇城之外。

傍晚过后,皇城时隔五年,传来了宵禁的命令。

更叫人惊异的是,这禁令竟然是传闻中死于谷游山的皇后娘娘下?的。

皇后本与承明皇太子是少年爱侣,她并未身?死,而是与太子一同进了城——这个消息无疑是为之前种种猜测下了一个定论。

午间北军攻城最为迅猛之时,皇帝更换了寻常衣物,预备弃城而去,后城门闭合,有人看见,他被禁军以一顶小轿送回了宫中。

众人都?在等,等今夜皇城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故。

可这一夜竟是阒寂无声。

落薇站在空空荡荡的乾方殿中,身?后便?是被送回宫来的宋澜。

宋澜坐在龙椅上,周身两个朱雀服色的侍卫。

分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他竟一扫从前的癫狂神色,散漫地瘫坐着,陪她等了许久。

宵禁之后,落薇下?诏唤众臣入宫,可两个时辰过去,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来。

宋澜仰在龙椅上哈哈大?笑?,嘲讽道:“阿姐,你知道他们为何不肯来么?今夜他们若来,便?是坐实了你与我那个‘皇兄’的身份。死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再还魂呢?你猜,他们会不会以为是你打着他的旗号,行篡逆之事?”

他从龙椅上跌下?来,冲她爬了两步,那两名朱雀将?他摁住,落薇却挥了挥手,任凭他爬到了自己的近前。

她干脆在金阶上坐了下来,宋澜抱住她一只手臂,像是少时对她撒娇一般,含笑?道:“你别以?为这些文?臣从前为你说话,今日便会帮你!百姓都认下了又能如何?,贱民命如草芥,永远都?要被肉食者的舆论玩弄,明朝就会忘了你们是谁。”

“而操纵着舆论的天下文人,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名声,哪有胆量将?自己牵扯到可能的‘谋逆’之中?没有他们,你们的身?份永远会遭人非议,你们坐不?稳这皇位,也杀不?了我——阿姐,你愿意和他一起烂在青史简上吗?”

落薇侧过头去,看着他那双闪烁着恶意的眼睛,有些罕见地出神了。

半晌,她才缓缓道:“太学诸生,谁没附和过金天之诗?你当初策划金天之案,就是为了将?他们永远和你绑在一起罢?太学诸生是文?人典范,天下?文?人又是国之喉舌,谁愿意承认自己曾经为虎作伥?为着声名,他们抵死不?会认的,他们不?认,百官便?不?敢来。”

“阿姐一直都是这样聪敏。”

宋澜伸手去摸她的脸颊,被她侧头避开,见她嫌恶神情,他也不?在意,只是笑吟吟地道:“他们不?认,你永远翻不?了刺棠案,他没死又怎么样?你们筹谋多年又怎么样?说我‘未穷青之技’,一辈子都?比不?上他,那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