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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朗清面带讥讽地笑道:“虞总长好仁义。”这时,医官上前替他止血,邵朗清也不抗拒,“你这么关着我,跟杀我有什么分别?”

霍仲祺莞尔:“你答得这么快,就不怕我为难你吗?”

虞浩霆目光沉沉地踏进房来,径自坐了他近旁的一张木椅,“凭邵家对虞家的情分,我不杀你。”

却见她浅笑盈盈:“你不会。”

“你居然肯来。”邵朗清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你留着我这条命做什么?”

霍仲祺含笑起身:“婉凝,你陪我跳支舞吧。”

“二哥,你这是何苦?”虞浩霆解了身上的军氅丢给侍从,“医官呢?”

他走到唱机旁,换了张唱片,乐声响起,音符在他心上跳出一脉微痛的温柔。

房内灯光黯淡,一个穿着铁灰长衫的男子跪坐在榻垫上,右手里攥着片磨薄的碎砖,扶地的左手却按在一摊暗红的血泊中。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虞浩霆面无表情地跟着他去到一处单独的囚室,一明两暗三间屋子,灰瓦白墙,除了没有装饰,门窗都安了过密的粗重铁槛,和寻常民居也没什么分别。虞浩霆扫视了一遍,吩咐道:“把门打开。”那狱长却有些迟疑:“总长,他有凶器。”虞浩霆哼了一声,边上的守卫不敢怠慢,连忙拿了钥匙开门。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我心犹炽,不灭不伤。

秦台一带原本就荒寂,入了冬,无边落木,连天衰草,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越发显得荒凉萧瑟。夜幕之中,突兀而立的电网高墙,时时有强光扫出鬼魅般的影,更是一派肃杀。虞浩霆的车子一到,迎候多时的戍卫军官和狱长齐齐行礼,他漠然摆了摆手:“怎么回事?”狱长忙道:“实在是属下失职,他之前一直都没什么异动,就昨天,不知道从哪儿磨了块碎砖片发狠,只说要见您,您要是不来,他就自裁。已经在手上开了两道口子了。”

他俯身请她,她起舞的姿态一如当年。

她转过身,踮起脚尖,小巧的下巴抵在他肩上:“那你说的,是你最想要的吗?”虞浩霆一怔,却听她轻声道:“他不想,是因为他觉得他事事都不如你,有你在,他当然不想。小霍不是朗逸,从锦西到陇北、到沈州、到嘉祥……如果他做的不是他自己喜欢的事,他不会做得那么好。他不愿意碰这件事,只是因为他觉得,他不如你。”

那一曲,不是他们的最初。这一舞,却是他们的最后了。

婉凝却含笑睇了他一眼:“那他问你,你说什么?”虞浩霆笑道:“我说,平戎万里,整顿乾坤。”

“婉凝——”

虞浩霆娓娓道:“有一年我去绥江,仲祺问我,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反问他,他说,他这个人没什么志气,只想要‘得一人心,白首不离’。”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他想要的,他不能成全他,就更不能去勉强他。

“嗯?”

婉凝回过头,一双眸子澄澈如秋水:“你怎么知道他不想?”

他忽然很想跟她说,如果人真的能有下辈子,他……可是一碰到她秋水空蒙的目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如果人真的能有下辈子,她的心,或许还是要许给别人的,可即便是那样,他也还是愿意遇见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不再年少轻狂,不再犯错,不再让她受伤,不再惹她哭……每一个字,他都埋在心底只说给自己。

虞浩霆从背后抱住她,摇了摇头:“我不想勉强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月光在林梢游移,铺在初雪上,像冰霜,像糖霜。

“而且,他来坐这个位子,你不会动他,他也不会动你,其他人才会放心。”顾婉凝的声音轻如初雪,“可你不肯说,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月下雪上,她的手暖在他手心:“你不问我仲祺答应了没有?”

虞浩霆默然了片刻,望着她微微一笑:“小霍聪明,有声望,没野心;人缘好,不爱钱。唯一欠的是资历,不过有霍家在政界的底子,足够撑他坐稳这个位子。将来新政府的总理是霍家的女婿,别人也不必担心军部会有异议。”

虞浩霆淡然笑道:“这件事我想得到,你想得到,小霍怎么会想不到?不管你去不去见他,这件事他都会做。你去见他,是想让他知道你承他这份人情,叫他以后不觉得对你有亏欠。他等你去见她,就是想让你觉得他知道你承他这份人情,好让你安心。”

婉凝没有反驳他的调笑,垂眸思量了片刻,低声道:“其实,你心里有人选,可是你不想说。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婉凝怔了怔,低低道:“那我不该去。”

虞浩霆颔首笑道:“我要是个君子,现在连夫人都没有。”

虞浩霆摇了摇头:“你不去,就辜负他了。”他说着,捧起她的手呵了呵,“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混账,你和别人在一起——这些年,会不会更快活一点?”

婉凝笑靥微微:“原来君子是做不得总长的。”

婉凝蹙了下眉尖,又舒然展开。她仰起脸,在他唇角轻轻一触,呵气如兰: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唐骧有人望有资历,但是他在政界没有根基,将来不好跟政府里那班人打交道。”说着,闲闲一笑,“尤其要紧的一条:他是个君子。”

“就算我没有遇见你,我也还是喜欢你。”

薛贞生虽然突取沣南,一力逆转战局,但之前种种却是极遭虞军众将嫉恨,便是这最后一战,亦觉得他是投机下注,为人不齿。婉凝知道虞浩霆心下总觉得对他有几分愧疚,怕他心事萦怀,微一沉吟,莞尔道:“总长既然请辞,自然是次长补上了。”

天地浩大,岁月无声,初见的那天——

虞浩霆自己执了笔,想要落墨,却又停在半空,“论心智城府,贞生都不必作第二人想,不过——”他眸中闪过一丝怅然,“有些天日可表的心意,到最后,都只能是无日可表了。”

他笑容明亮如春阳:“小姐,陆军总部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

“下个月国会就要开始选举了,总长这个位子……你还没想好谁来坐?”

她冲到他车前,那样坚持又那样怕:“我要见虞军长。”

虞浩霆淡笑着轻轻一叹:“贞生这个人可惜了。”

他公事公办地吩咐:“带她回去。”

“霍伯伯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霍家这点儿本钱还是有的。”虞浩霆握着她的手写了几笔,忽然笔意微滞,婉凝一察觉,便停笔回头:“怎么了?”

那一刻,谁都不曾察觉命运的走向。

顾婉凝立在案前,一边和虞浩霆闲话,一边搦管习字:“这么说,一定是这位宋律师咯?”

(正文完)

接下来的国会选举热闹非凡,其间风头最健的莫过于律师公会的主席宋则钊。此人出身燕平的书香世家,仪表宏正,极善讲演,曾义助一个黄包车夫在华亭的租界里跟洋商打官司,为那车夫赢了赔偿,在坊间颇有声望。此番忙于竞选之余,还忙里偷闲订了婚,未婚妻正是江宁首屈一指的名门闺秀霍家大小姐霍庭萱,这么一来,江宁政府的不少要员也对他青眼有加。于是,选举尚未投票,这位宋律师已隐有众望所归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