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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文廟街有个冒红的清唱小旦,不知怎的入了霍仲祺的眼,饶是他公务冗繁,两个月里头往文廟街去了三回,回回都只听她一折《思凡》。事情落在谢致娆耳里,她不吵不闹,却是去文廟街包了那小戏班的场,一折《思凡》叫那小旦唱了五遍……霍仲祺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却是此后再不去听戏了。于是,人人都道小霍夫人有手段,早年霍仲祺是何等的风流脾性,如今竟对夫人这样服帖。

随行的人还在诧异,来接站的人已然搓了火。选到栖霞的侍从都是人精,这边不动声色接了人回去,那边就有人去给何莹玉下了绊子。刘家的车出站没多久,便被路口的巡警拦下“例行检查”,慢条斯理地查验了几个司机的证件;再走一段,却又莫名其妙地被卫戍部队的一伙儿宪兵拦了,一会儿说查逃兵一会儿说缉私,一件件行李翻查记录,任何莹玉气急败坏地呵斥“缉私是海关的事”“要打电话给参谋部”……一班人只是黑着脸“公干”,来往的行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倒有不少停下来看热闹,见行李里检出一盒码得筷子似的“小黄鱼”,竟有议论起哄的,直折腾了半个多钟头惊动了报馆的记者才放行。

谢致娆颊边一红:“我不是跟一个戏子置气,你知道……”话到嘴边,又咽了。

事后刘家着人去查问,警察厅和陆军部却都是一句“弄错了”,不仅没人负责,连个道歉的人都没有。何莹玉心知是叫人作弄了,却不知是在哪儿吃了暗亏,又打听了一个礼拜,才有人“指点”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回去。”谢致娆咬着牙低声道。谢夫人叹着气慢慢走出去,贝欣怡顺势坐到了她身边,笑吟吟地觑着她:“我听了半天也没闹明白,你这到底是跟谁生气呢?还是那个戏子的事?不过是他多去听了两回戏,又没真的弄回来。”她一面说,一面用果签戳了颗盐津李子递给致娆,“你就酸成这样?”说着,自己也挑起一颗含了,揶揄道:“不是嫂子替他说话,你去年弄的那一出,人人都‘佩服’你把总长大人挟制得连戏都不敢听——可这是好话吗?”

刘定如也只好叫夫人不要再计较,何莹玉心里气不过,又无计可施,想了一想,便把事情翻给了谢致娆,“我倒不是要跟她争什么,只是她身边一个跑腿的就有这么大的能耐,支使得了这么多人不说,连陆军部的人都不敢说话,也太无法无天了吧?”觑着谢致娆的脸色,又轻飘飘送了一句,“这是我,要是你呢?”

谢致娆绷紧了面孔,一腔酸热在眼眶里打了个转,谢夫人见状,给对面谢致娆的堂嫂递了个眼色:“你们小夫妻的事儿,我也劝不明白,让你嫂子帮你出出主意吧。”说罢,又拉着致娆的手轻轻拍了拍,“明天就回去吧,你就是不顾着仲祺,也要顾着孩子。”有些话,做长辈的不好开口,她本想着陈安琪和致娆年岁相仿,或者能劝说一二,可谢致轩一听就摇了头,安琪是个直性子,又和顾婉凝要好,说起这些事,说不定还没劝就吵起来了,谢夫人只好把他堂哥谢致远的夫人贝欣怡叫了来。

谢致娆心里一刺,盘算了一遍,便把事情掐头去尾告诉了霍仲祺,只说:“我表姐也是跟我抱怨几句,没有一定要查问谁的意思;可我想着,下面的人做事这么没章法,总要管一管吧?”

除了致娆的贴身丫头碧缕,里里外外的婢仆都被打发开了,谢夫人按了按眉心,鲜甜香醇的祁红呷在口中也品不出好滋味:“说来说去,还是先前他去听了两回戏,这回往皬山送了盆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就至于闹成这样?”

霍仲祺听着也觉得蹊跷。这几年为着裁军、改制,军部和国府各部扯皮的地方不少,难免有不对付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公然寻着政府要员的家眷作弄,不过军部自成一体,下头人胡闹,上头人护短的事大约是有的;而江宁是国府所在,首善之地,风纪最要紧不过,便着人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弄错了,就叫人去给刘夫人道个歉。”

霍仲祺送罢顾婉凝上车,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站了一阵,回头吩咐战捷:“接夫人去明月夜——再叫人到顺祥斋去买一份马蹄糕。”

这原本是件小事,然而总长吩咐下来,就成了大事。

念头一转,旧年毕业典礼时校长亲自训话授剑的情景不期然闪了出来,那样清华峻烈的凛然风度,真真是只堪仰望,他望着霍仲祺的侧影,琢磨了一阵,忽然觉得总长大人有些可怜。

事情一级一级问下来,又一层一层传开去,陆军部并参谋本部的人都犯了嘀咕。以虞浩霆的声望地位,江宁的军政官员除了阁揆出行有勤务清路,其他公私车辆见了虞家的车子都是让行的,敬也好,畏也好,从没有人别虞家的苗头。这会儿虞浩霆人在国外,就有人敢故意冲撞这位校长夫人,下头的人借故查车还是好的,事情捅上去,只有更着意整治的,碰在哪个司长处长手里,随便寻个“事涉机密”的缘故,把车扣下,任你是谁,一点儿脾气没有,却不料霍仲祺是这个吩咐。再一问,原来这位新来江宁的刘夫人也算是谢家的亲眷,一家人打对台偏去扫虞夫人的面子,兼之眼下参谋部正在改组,正是人事纷扰、波澜起伏的微妙当口,却不知道总长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当下就有人冷笑:“这才几年……”

战捷和白瑞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虽然听不清他们两人说些什么,却眼见得霍仲祺谈笑间尽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倜傥。想起前些日子侍从室的人闲话,说起总长当年是江宁首屈一指的风流子弟,他只是不信,眼下这光景倒有那么几分意思;又想起前日他送了花回去,霍仲祺细细问了他在皬山的情形,唇边始终一缕笑意温存……莫非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也不尽是虚言?

但总长吩咐要道歉,就得道歉。

霍仲祺听着,已然明白了她言外之意,点头笑道:“他八点钟就睡了,哪儿能看见我回来?”

于是,一连三天都有全副武装的宪兵去刘公馆给刘夫人“道歉”,态度诚恳,检讨深刻,按时按点……因为栖霞的侍从官也过来赔了礼,头两天刘家还不觉得什么,到第四天才觉得不对,何莹玉电话打到霍家,致娆却不在。

霍仲祺一怔,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我没事。”却见顾婉凝螓首轻垂,浓密的羽睫遮去了闪亮的眸光:“你不用跟我客气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事情多,攸宁到皬山去玩儿,都说三五天见不到你一面。”

他们结婚这些年,霍仲祺像这样发脾气还是第一次,阴着脸回到家,劈头就是一句:“你表姐的事,你问清楚了吗?”

顾婉凝抿了抿唇,柔柔一笑:“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忙,我就不耽搁你了。”

早上秘书问他“虞夫人的电话要不要接进来?”他便觉得奇怪,栖霞和皬山到参谋部的电话都有专线,并不需要转接,怎么她自己打过来用的却是外线?待接起来听她轻声细语,说身边的人年轻骄矜,做事没轻重,自己平日不上心,没有管教过……霍仲祺更是一头雾水,直到听她说已经叫人去刘家赔了礼,他才转过弯儿来,放下电话叫人去问,这才知道来龙去脉。

从湖面抚过的风轻柔得像他的眼波,他走在她身边,深深吸了口气,心底涌起一股不同寻常的快活:“你在明月夜订位子,是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备了条鲥鱼,待会儿用笋烧了。”

这件事致娆原本有些心虚,但见他这样光火,也恼了:“怎么?一样的事情,因为是她,就变成别人的不是了?”

见了她,他忽然就卸下了一身甲胄。

霍仲祺讶然审视了她一眼:“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笼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温软,蓦然回顾,他变了这么多,杀伐赏黜、进退回旋,人前人后对谁都留三分提防,一言一语都唯恐泄露半分真心,当年那个千金买笑、银篦击节的五陵公子再也没有了……什么都变了,不变的,仿佛只有她。依旧是刻在他心底的玉颜如梦,一颦春山愁,一笑秋水滟——那梦里,有他的春风白马、年少风流,也有他的山穷水尽、痛彻心扉……那些永生难忘的情恋痴嗔都在不知不觉间化入了骨血,没有她,就没有此时此地的他。

谢致娆偏了脸赌气道:“告诉你?你要是知道有人招惹了她,头一个就替她出气去了,还轮得到别人?告诉你,你还会理吗?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的脸面。”

一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仿佛透过眼前的平湖春风便能望见那些年的栉风沐雨。

“为了我的脸面?”霍仲祺沉声反问了一句,微微一“笑”,目光却没了温度,“你表姐欺负到四哥脸上,你觉得很有面子是不是?”

霍仲祺摇了摇头,含笑低语:“四哥那些年,才是真的难。”

致娆嗤笑了一声:“你不用拿四哥来堵我,我不是冲着四哥,我表姐也不知道是她。”

顾婉凝却低了眉睫:“我知道这几年……很多事,你都很难。”

“就算她不知道。刘定如算个什么东西?你表姐就敢这么跋扈!”

霍仲祺眉峰一挑,眼中亦闪出一点欣喜:“那可多谢你了!”

霍仲祺声音一高,致娆的婢女便从门外往里探头,霍仲祺一见,厉声骂道:“看什么?滚出去!”

顾婉凝看他的目光不觉渗了怜意,轻声道:“叶铮他们的事我听说了,你要是懒得理会,我去问问。”

谢致娆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你发什么邪火?跋扈?谁能比她跋扈?你是参谋总长,她身边一个跑腿的就能这么作践我姐姐,上上下下没一个人敢管……刘家是不算什么,那她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