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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拂过回廊,谢容与沉默良久,想起何鸿云的罪书上,染着血的“徐述白”三个字,问道:“徐述白的线索,你们除了我,确实不曾与任何人提过?”

卫玦与章禄之对看一眼,“回殿下,确实不曾。只是此前官家问起洗襟台,我二人不敢欺瞒圣听,与官家提过徐述白这个人。”

“官家?”谢容与眉心微微一蹙,“什么时候?”

“年初章大人提出要重建洗襟台,朝中有人说,重建可以,但是要将洗襟台坍塌的疑点通通查明,以免重蹈覆辙。彼时官家单独召见过玄鹰司一回,问我们可有提议。因为老掌使的叮嘱,我们不敢细说徐述白的案子,只提议说,朝廷可以从当年被遴选登台的士子身上开始查,毕竟洗襟台塌得突然,许多士子的尸身都没找到,其中有个叫徐述白的,当日似乎没有登台。但官家并没有采纳我们的意见,还提醒我们暂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人,此后不久,因为朝中诸臣提议,官家最终还是决定从当年的在逃工匠、可疑人员查起,派钦差去各地重新审查崔弘义等人。”

谢容与听了这话,不由愣住了。

换言之,早在年初决定重审洗襟台案伊始,赵疏就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从士子,甚至徐述白身上查起;二是按照当初查案的步骤,依旧去查工匠、查与木料相关的崔弘义等人。

他选择了后者。

选择后者无可厚非,当初王元敞写信到宫中,揭发何鸿云囤积夜交藤的罪行,赵疏是知情的,他猜到何鸿云种种罪行或与洗襟台有关,想要揪出这个罪魁祸首,这没什么好质疑的。

可为什么,在谢容与和青唯找到徐述白的线索后,这位年轻的皇帝依旧对所知的一切按下不表,甚至不曾多过问玄鹰司一句徐述白究竟去了哪里,甚至不愿派上一两个暗卫去寻一寻这名士子的踪迹,反而全力支持玄鹰司将何家查到底呢?

谢容与默然片刻,说道:“我知道了,你们回衙门吧。”

待一干玄鹰卫撤去,谢容与在回廊里静坐良久,忽地站起身,疾步往宣室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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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没有廷议,奈何政务繁多,晨间面圣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谢容与到的时候,正见刑部尚书躬身从殿里退出来。

天牢里意外死了人,这是大过,但赵疏似乎并没有怪罪这位老尚书,刑部尚书的目中依旧有愧色,官帽倒是重新戴上了,见了谢容与,他拱手作揖:“殿下。”

谢容与没应声,拂袖径自迈入宣室殿。

赵疏正在问翰林贡生闹事的事,见谢容与一脸霜色地进来,稍稍一滞,摆摆手,让殿中诸人都退下了。

赵疏道:“表兄是从刑部过来的?”

“臣是从哪里过来的,官家难道不知?”谢容与凉声道,“官家没有治刑部的罪,是因为你早就料到何鸿云会死,是吗?”

赵疏垂下眼不吭声。

“洗襟台丧生士子名录中,有个叫徐述白的书生,官家早就知道他的死有蹊跷,可当臣查到徐述白时,官家非但不告诉臣此事背后另有隐情,还叮嘱玄鹰司也将线索按下不表呢?”

谢容与道,“让臣来猜一猜好了。”

“何家屹立朝堂太久,朝中早就有人看他们不顺眼,章鹤书提出重建洗襟台,只是一个契机,官家利用这个契机,顺势而为,心照不宣地做了一个或许能够对付何家的决策,即借用瘟疫案,重查木料问题。这个决策,天知、地知、你知,毕竟那封写给我揭发何鸿云哄抬药价的信,彼时只有你知道,是故在最开始,众朝臣包括何家都没有警觉。而作为顺势而为的酬劳,官家换取了一部分大臣的支持,借机复用玄鹰司。”

赵疏静坐于龙椅上,“这一点表兄早就猜到了不是吗?否则这半年来,表兄如非必要,绝不前来见朕,初秋你进宫养病,朕原本要去昭允殿探望,你养好病后匆匆离去,不正是因此才对朕避而不见。”

以至于日前青唯重伤脱逃,谢容与旧疾复发,章元嘉提议赵疏探望,赵疏犹疑再三却称不去,真的是因为没有保住温小野心中有愧么?他是知道表兄不愿见他。

“我是猜到了,但我没想到官家能把这笔交易做得这么纯粹。徐述白之死官家按下不表,不正是为了让玄鹰司全力彻查瘟疫案直至将何氏彻底连根拔起吗?官家要的何止是复用玄鹰司?官家要的是没有何家以后,那个残缺不全的朝廷!巨木枯倒却能滋润大地,荒野上养出一个个肥沃的空槽,何家没了,邹家没了,还有许许多多依附何家的大小官职通通出缺,官家尽可以把自己人填进去,今日何鸿云之死,不正是官家想要的结果,官家满意了吗?”

谢容与看着赵疏,声音冷下来,“可官家这么做的时候,可曾想过几日前无辜枉死的药商?官家不把这条线索隐下来,起码我会知道徐述白之死背后另有其人,起码在药商死的时候,我们不会这么被动,不会来不及阻止。”

赵疏听谢容与提起药商,眼眶不由慢慢红了,他哑声道:“三年了,三年……朕高坐于这个龙椅上,下头空空如也,这个龙椅,朕哪里是坐上来的,朕是被人硬架上来的。双手被缚,足不能行,张口无声,身边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机会,朕……不得不伺机而动,药商之死朕亦不曾想到,近日想到他们被害有我之过,也曾夜夜梦魇,表兄是觉得这权术肮脏吗,朕也觉得脏,但是朕……没有办法……”

“我憎恶的不是权术。”谢容与看着赵疏,“权术在这朝堂之中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我长在深宫,谈何憎恶?”

他穿着玄色亲王袍服立在殿中,一身侵染风霜。

“官家要我说实话吗?”谢容与的声音是寂寥的,“那座楼台,是为投身江河、战死边疆的英烈而建,它本该是无垢的。所以——”

谢容与笑了笑,“所有拿洗襟台做文章的人,都不是东西。”

“何鸿云不是东西,章鹤书不是东西,如今看来,”谢容与望着赵疏,“官家,也不是个东西。”

赵疏听了这话,愕然抬头看向谢容与。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极淡的,嘲弄的笑,清冷的眼尾微微上挑,目光竟似不羁。

这么看上去,他竟不像谢容与了,反而做回了那个未曾摘下面具的江辞舟。

可是真正的谢容与又是怎样的呢?

只有赵疏还依稀记得,在士子投江之前,那个常常伴在自己身边的表兄是如何逍遥自在,便如他那个醉意栏杆,写下“乘舟辞江去,容与翩然”的父亲一样。

只可惜谢桢故去,谢容与被接来深宫,自此肩负重担,不得不承载所有人的希冀长大。

带上面具后,谢容与做江辞舟做得淋漓尽致,昭允殿的人都叹,小昭王是心疾未愈,可赵疏却觉得,或许这样,才是谢容与真正的样子,误入深宫,将那份天生自在收进骨子里,所以忽逢劫难堕入深渊,也许只有做回自己,才能真正治愈心疾。

摘下面具不是他,带上面具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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