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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许会想,都是你,教唆吾儿不得与朕相认。

又或者,他会觉得,田泽身为一个皇子,将来要担起万钧重担,不得与一个阉人走这么近。

云浠道:“我这就去宫里找望安,一旦发生什么,我立刻派人来告诉你,你的身份太特殊了,万不可在陛下与望安相认之时出现在宫中。”

“不、不行。”田泗道,“阿阿阿汀,你不能去,如果、如果陛下怀疑,怀疑是你帮着欺上瞒下,会、会问罪你的。我、我去,望安他一个人,一个人在宫中,我不放心,我受宛娘娘之托,本来就是要,要好好照顾他的。”

田泗说罢,解了拴在宅门外的马,就要往宫中赶去。

云浠见状,也解了自己的马,追上几步,说道:“我与你不一样,我是忠勇侯府的人,陛下若想疑我欺上瞒下,纵是今日不疑,日后也会疑,我今日必须进宫,疑到我身上,总好过疑到哥哥身上。”

她顿了顿,没提其中更深的因果,只道,“那我们一起,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年我们一起走过来,也不差今日这一遭了。”

—*—*—*—

黎明时分,太医院正院。

数名药官与大臣候在堂外,堂内,昭元帝已到了小半炷香光景了。

他眼下正歇在堂中一张八仙倚上,等着太医院的院判为田泽诊脉。

候在外间的大臣里有个糊涂的,见昭元帝一副疲惫的模样,拿手肘捅捅身边的人,悄声道:“你说陛下这是怎么着?昨晚的案子判错了?怎么天不亮亲自到太医院来了呢?这个田望安也就是个推官吧,就算受了冤屈,让三公子或是陵王殿下代两句话已算给足了体面,眼下这算怎么回事啊?”

这些人大多是昨日昭元帝问罪田泽时等在文德殿外头的,布防图失窃毕竟是大案,这些人唯恐事情还没了结,昨夜全都宿在宫中没敢走,没成想今天天还没亮,狗尾果然续上貂了。

旁边那位是个稍伶俐些的,仔细往堂中瞅了瞅,悄声回道:“依我看,这事恐怕与昨晚那事无关,八成是这个田望安自己身上出了岔子。”

“自己身上出了岔子?他一个推官,能出什么岔子?”

伶俐些的又将目光移向排头的两位,只见三公子与陵王神色俱是平静,一点风吹草动都瞧不出来,随即一摇头道:“且看看吧。”

张院判为田泽诊完脉,刚收回手,昭元帝立刻就问:“怎么样?”

“回陛下,看脉象,田大人的高热应当是经年案牍劳形所致,与今夜的这顿板子关系不大。臣方才已命人去煎了发汗的药,田大人只要吃了药,发过汗,体热应当就能退了。”

昭元帝听了这话,略松一口气,看向竹榻上面色苍白的田泽,不知觉间,竟在他眉眼间辨出昔日宛嫔的影子。

无怪乎当日殿试时,他就对此子印象深刻,其实旭儿会试的文章上是写错了一个字的,按道理不该名列三甲,但他看重他,亲赐给他榜眼之荣。

而今想来,竟是血浓于水。

其实昭元帝早在看到田泽的画时,就猜到也许他就是程旭了——宛嫔生前最擅的就是人像画,田泽的走笔,点染技法,与他母亲一模一样。

但昭元帝到了太医院后,没有立时去查证田泽的身份。

他太老了,身子骨也大不好了,看田泽病得昏睡不起,想起故太子,不敢再遭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直到张院判告诉他一切无碍,他才稍缓心神,唤一声:“刘常。”

“臣在。”

“他……”昭元帝指了指田泽,“是哪一年来的金陵?”

刑部尚书,该是对旭儿最了解的人,当时就是他慧眼识珠,把他讨去刑部的。

“回陛下的话,大概是五六年前。”

五六年前,那就是云舒广战死后的一年了。

“他一个书生,到金陵后,住在哪里,以什么为生?”

“回陛下的话,田推官有一个兄长,初来金陵那几年,田推官在家中苦读,他的兄长似乎在京兆府当衙差?具体情况臣也不大清楚,陛下可以问问明威将军。”

昭元帝默了半晌:“云舒广之女,云浠?”

“是。”刘常道,“当时云将军还是京兆府的捕快,田推官的兄长田泗,似乎就是在云将军手下当差的。”

昭元帝“嗯”了一声。

他的旭儿,不远千里来到金陵,却不回到他身边,偏生在要在那个云氏女身边呆着,竟是为何?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这些年一直在找他吗?

发汗的药汤煮好了,张院判亲自喂田泽服下,没过多久,田泽的额间果然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他整个人似乎很痛苦,饶是在昏睡间也蹙紧眉头,发出一声声低吟。

昭元帝问:“他这是怎么了?”

张院判道:“回陛下的话,这发汗的药性烈,发汗时会引发骨痛,所以田大人有苦痛之相。”不等昭元帝再问,他立刻又补充道,“不过陛下放心,此乃治病的必然过程,只要发完汗,养个两日,必然能够痊愈。”

然而昭元帝不知道的是,田泽之所以会骨痛,并不是因为出汗,不过是他先前服用了引发高热的毒,眼下用药来解,两厢调和,人自然要遭罪。

田泽身上很快被汗浸湿,他本来睡得很沉,奈何神志竟被这周身的疼痛唤醒,迷迷糊糊间掀了掀眼皮,哑声道:“水……”

一名药官连忙倒了盏水喂他服下。

甘霖入喉,田泽稍稍缓解了些。

他的眼皮如有千钧重,整个人像是浸在一片混沌里,恍惚中听到有人在说话,可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他又不大听得清,心中预感将有不好的事发生,然而他能做的,只有勉力维持这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不要再昏睡过去。

张院判见田泽的汗已发得差不多了,命人去准备干净衣衫,然后跟昭元帝禀道:“陛下,臣要为田大人换衣了。”

按说臣子在天子面前换衣是极为不敬的,张院判刚要命人将田泽抬去隔间,昭元帝一抬手:“就在这换吧。”

然后他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掌笔内侍官吴峁,吩咐:“你去帮忙。”

吴峁应了,将拂尘递给身后的小徒弟拿着,走上前,郑重其事地在水盆里干净了手。

因为田泽是伏躺着的,他先让一名药官从旁扶起田泽,然后掀开他的衣衫。

只这一下,他就愣住了。

白净的后背上,三颗红痣赫然入目。

吴峁大震,蓦地站起身,接连后退数步:“陛下,这、这……”

昭元帝也看到田泽后背的红痣了。

虽然早就猜到他就是旭儿,可眼见为实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么多年,他终于找到他了。

昭元帝慢慢站起身,由身后的小太监扶着一步一步走过去,想要说话,还未开口就剧烈地咳起来。

那仿佛是自胸腑里呛出的咳嗽,积压经年刻骨之思的得以释放,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悲,有的只是清醒与喜悦。

“好、好——”昭元帝在咳嗽的间隙不断地说着。

外间候着的一众大臣此刻有的装糊涂有的真糊涂,俱是一副不解之状,然而九五之尊这副模样,俨然有大事发生,他们这些肱骨之臣马虎不得,礼部尚书上前一步:“敢问陛下,这田推官……”

“什么田推官?”不等他说完,吴峁便打断道,“这是五殿下,陛下失而复得的五殿下呐——”

此言出,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里间躺着的田望安,居然是、居然是五殿下?

可是……

众人又看向排头站着的程昶与陵王。

眼下正值皇权即将更迭之时,宫中三公子与陵王殿下分庭抗礼,然而三公子毕竟是旁支,皇权归属,众朝臣心中还是有数的,可是偏在这个关头,五殿下竟回来了。

陛下心心念念地找了五殿下这么多年,究竟为了什么,众人心知肚明。

倘这个五殿下是个寻常之人倒罢了,左右不是陵王与三公子的对手,偏生这个五殿下才气斐然,高中榜眼不提,更与忠勇侯府、南安王府交好。

这么一个人,横插进皇权里,也不知要惹出什么乱子。

更可怕的是,从昨日田望安忽然招认查案有失,到他去行刑司领下二十个板子;从今早他忽然起了高热,到陛下赶来太医院认下这位五殿下,这一切怎么想怎么巧合。

就像一张早已编好的网,将他们引来此,囚在此。

皇帝与皇子相认固然是天大的喜事,可一众臣子一时间竟忘了要道贺。

他们觉得森寒无比。

像是忽然被人一手推入这个乱局中,一下子不知当怎么立足。

反是程昶先一步拱手道:“臣恭喜陛下与五殿下父子重逢,否极泰来。”

此刻天末已有些许微光了,落到他眼里,泛出极淡极浅一丝的笑意,稍纵即逝。

只这一声,众臣才反应过来,一并跪身恭贺道:“臣等恭喜陛下与五殿下父子重逢,否极泰来。”

这时,外头有一禁卫进来禀报:“陛下,明威将军与她身边的田校尉进宫来了,说是来太医院探望田大人的,陛下可要传见。”

程昶听了这话,眉头不着痕迹地一拧。

吴峁看向昭元帝,只见昭元帝微微点了下头,于是道:“传吧。”

云浠与田泗刚步入太医院,当先见着的便是跪了一地的大臣,她愣了愣,目光落在排头那个芝兰玉树一般的身影上,心往下狠狠一坠。

但圣躬在上,她不能多言,与田泗一起入得堂中,朝昭元帝拜下:“臣等参见陛下。”

昭元帝步至他二人跟前,看了眼云浠,然后移目看向田泗:“你就是这些年跟在旭儿身边的太监?”

“回陛下,臣……草、草民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田泗。”

“真名。”

“回陛下,草、草民从前没有名字,小时候,被人、被人唤作阿四。”

“你呢?”昭元帝目光落到云浠身上,“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望安就是朕的旭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