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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心积愤无处宣泄,酿成了巨浪滔天的恨。

她本就是外柔内韧的性情,而这狂澜一般的恨意,终于将她内心的韧浇筑成了蛇蝎心肠。

她忍着痛,慢慢屈从,脸上竟还浮现了柔和的笑意,就在两名衙差卸下防备之时,她趁着他们醉意未褪,将她为自己备好的砒|霜下在他们的酒里,哄他们饮下。

……

当年所遭受的剧痛与折辱一如堕入深渊炼狱,不过是凭着一丝一家团聚为父昭雪的希望才活了下来。

没想到——

没想到真正害她的,竟是她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家人!

天渐渐黯了,王府的府卫点起火把。

程昶借着烈烈火光,看着方芙兰。

她安静地立在原地,太静了,似乎连呼吸都要没有了。

程昶道:“至于他二人为何会有妻儿,这也不难理解,他们运气不好,逃出金陵没几天,就被刑部的人捉了回去。”

“但他二人有些小聪明,在流放的路上,大概几个月后吧,得知你嫁给了宣威将军,成了忠勇侯府的人,便又想了一个计策。”

刑部派去拿人的衙差对方芙兰做了那样的事,说到底是失职失察,若当真问罪,上头连带着刑部的郎中与侍郎都是要被问罪的。

若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倒也罢了,偏生有两个知情的——方释方釉。

那时候的忠勇侯府尚未败落,云洛作为宣威将军,较之忠勇侯云舒广,更是青出于蓝。

刑部的人敢往被抄家的方府踩上一脚,却不敢得罪忠勇侯府。

方释方釉于是拿着刑部的这个把柄,威胁沿途护送他们去往流放之地的官员,说倘刑部不为他们安排好一条出路,他们就要把方芙兰被凌|辱的事闹去金陵,闹到宣威将军与忠勇侯跟前,让刑部的人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此事传到了刑部员外郎耳里,连着数日如坐针毡,终于动用私权,先将方释方釉发配去别处,然后用两个死囚换下他二人,又为他们重新安排了新的户籍与身份。

方释方釉于是便顶着这副新壳儿,在别处另起炉灶,娶妻生子。

而他们的妻儿,恐怕直到今日,都不知道他们原本姓方,原本是朝廷的钦犯。

程昶问:“所以,知道了这一切,你还想保他们吗?”

方芙兰无声苦笑了一下。

难怪了。

难怪此次回金陵,他们并不与小娘与留叔同路回来。

难怪他们对她会那样毕恭毕敬。

不过是心中有愧罢了。

方芙兰慢慢别过脸,想问质问方释方釉,可话还未出口,便涩然地梗在了嗓子眼,不知是否因为心中愤懑,竟原地晃了晃。

秦小娘连忙上来将她扶住,轻声唤道:“芙兰……”

方芙兰哑声问:“这些事,小娘也是知道的吗?”

秦小娘犹豫一下,微点了点头,忙又说:“但我也是来了金陵才知,芙兰,当年那个情形,释儿釉儿他们,实在也是情非得已。”

“是啊阿姐,我与二哥——”方釉见秦小娘为他们说话,连忙上前来跟方芙兰求情。

然而不等他说完,方芙兰推开秦小娘,抬手一掌掴在方釉脸上:“不要叫我阿姐!我不是你们的阿姐!”

方芙兰这一掌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方釉脸上指痕毕现,火辣辣得疼。

然而他只能生生受下,他们是作了孽的,陵王要杀他们,这位三公子,煞星一样,恐怕也不会顾惜他们的命,这世上,若说谁还能救他们,也只有方芙兰了。

方釉从来没什么骨气,想到此,绝望一点一滴渗入心肺,他的眼泪一下子便涌出来来了。

他跪下来,想了想,又回身拉着他的二哥方释一并向方芙兰跪下,一声叠着一声地恳求道:“阿姐,我们不是东西,当真不是东西,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弟啊……”

守在一旁的武卫也看向方芙兰,向她请示:“少夫人?”

然而方芙兰岂是一般女子?

她眼下太乱了,太恨了,恨不能将方释方釉千刀万剐,但她懂得顾大局,方家的因果情仇,她回去以后自可以关起门来自行解决,但三公子何等人也?他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看她难堪的,他要对付的是陵王,是他们所有人,所以,无论怎么做,决不能便宜了程昶。

她虽不明白程昶把方释方釉带走究竟想做什么,但她知道,眼下她一定要保住方释方釉,直到陵王回来。

程昶见方芙兰的眸色浮浮沉沉,早已料到她的心思。

他看宿台一眼,王府的府卫便纷纷拔刀,在陵王的武卫反应过来前,已破入阵中,将刀架在了方释方釉,以及秦小娘等人的脖子上。

程昶悠悠道:“原本还想让你在这些人里选几个留下,眼下看来,少夫人没得选了。”

方芙兰环目四顾,她沉默良久,说道:“三公子不会动手的。”

“为什么不会动手?”程昶道,“你是料定我菩萨心肠?还是想要让你的人不顾一切与我的府卫拼一场,杀至陵王回来?当年害你的,不过方释方釉两人罢了,但是刀剑无眼,当真拼杀起来,方府其他人的命,留不留得住就另当别论了。”

程昶定定地看着方芙兰,忽地一笑:“陵王没跟你提过吗?柴屏怎么死的?程旭怎么进宫的?少夫人还以为我不会动手吗?”

他说着,将笑容一收,吩咐:“带走!”

程昶以方家人的性命做胁迫,带走的是方家人。

没有方芙兰的命令,陵王的武卫不敢随意拦阻

且他们也辨不清程昶带走两个陵王早就想杀的人目的为何。

程昶看向方芙兰身边的武卫。

这个人是陵王的人,他认得。

程昶对这武卫道:“等陵王回来,他若疑我为何要将方释方釉带走,你便帮我问他,他了解他这个刚回宫的五弟吗?”

“程旭明明不想要皇位,他千辛万苦回到金陵,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告诉陵王,过几日,他的五弟在明隐寺认祖归宗,本王等着他。”

天已全黯了,幽微的夜色将程昶一双眸子称得清凉如洗,他的神色淡淡的,一如他的手腕,利落,狠绝,又干净。

方芙兰终于明白了。

他不怕伤人,他三生三死早已受够,甚至不怕亲手沾上鲜血,他一早便可以用雷霆手段将方释方釉带走,多留片刻,不是顾惜谁的命,不过是为了将当年的片许真相告诉她。

心中这个念头一起,不知怎么,方芙兰心头涌上一阵骇意,她怔怔地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我……”

程昶垂眸看向她:“按说以你的遭遇,我应该同情你。”

“但你的不幸不是我施加的,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你却助他人害我,凭什么?凭你身世比常人凄惨些么?”

“本王不屑于跟一个女子计较太多。把这一切告诉你,没什么,回敬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助纣为虐,忘恩负义而已。何况——”

他顿了顿,朝方芙兰逼近一步:“本王所说的,只是冰山一角。你一直认为方远山是蒙受了不白之冤,难道不好奇他当年被问斩的真相吗?”

方芙兰听了这话,怔忪地睁大眼。

程昶笑了笑:“想知道?想知道便留在这里,等陵王回来。”

“让他亲口把当年的实情告诉你。”

“且看看你这半生,究竟是怎样一场荒唐的笑话。”

程昶说完这话,不再逗留。

他负手转身,嘴角噙着一抹幽淡的笑,迤然往自己的马车走去,徒留身后的女子失神地跌坐在地。

绝色的容颜一刹那便失了光。

狠狠坠落深渊的感觉是什么?

若一次不够,两次呢,三次呢?

慢慢品尝这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