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终章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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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
秦淮的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 永济十三年刚入春,悬在南京城上的云团子就没散过。若是早些年, 人们逢了这样的天气, 定要说一句春雨扰人, 但这几年日子渐好,看着连天接地的烟雨, 反倒要感叹“春雨贵如油,下得久才好哩”,境由心生可见一斑。
日子的确是大好了。
晋安三年, 湖广的堤坝重筑后, 扬子江的桃花汛就再没犯过, 永济九年入夏,户部尚书沈奚与工部官员亲临武昌府, 再次主持加固河堤事宜, 修缮后的堤坝,可保日后数十年无汛。
永济六年, 震惊天下的屯田大案结审后,左都御史苏晋联合兵部下达咨文, 令地方官员将士积极自查,隔一年, 各地军屯民屯所收的粮食几乎增了一倍,边疆军饷供给富足, 多余的充入国库,国库盈足。
至永济七年, 内阁首辅柳朝明领皇命,提出“斯民小康,家给人足”,令左都御史苏晋肃清吏治,清查官场风气;令户部尚书沈奚开放国库,安抚游民流民;令刑部尚书钱月牵重修法典,普及律法;令礼部尚书舒闻岚增办学府,广开教化。五年下来,官清民德,赋入盈羡,苏州府,杭州府一带甚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永济十年,戚无咎在东海再次大拜倭寇,一路御船登岸,追到东瀛土地,东瀛王吓破了胆,方入秋,便遣使节至大随,向随帝纳贡称臣。这一消息自东海传出,在整个海域都炸了开了锅,此后一年,东瀛,高丽,琉球,乃至云贵外的老挝等国,都纷纷遣使向大随纳贡称臣。
那已是永济十一年的盛况了。
但盛况还不只于此,永济十二年的第一场春雨后,建造了三年的巨船终于在天津渡起航,巨船长四十余丈,宽十丈余,吃水深超过两丈,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帆,帆一张,便如古书上的鲲,生出垂天之翼,蔽日遮天。船起行的那日犹如洪荒古兽入水,发出震天的鸣啸,要远渡重洋,向极西的地方带去大随之威。
听说有自东瀛高丽来的外商行至天津渡,见此巨船入水的圣景,无不跪下朝拜。
这个矗立于东方的古老国邦,历经前朝战乱,天下割据,新朝建立,皇权动荡后,终于在百年后重新崛起,迎来了天下承平,万国来朝的盛世,连路旁的小儿的歌谣里都会唱一句“贞观再治”。
然而,想要“贞观再治”,其过程必也是困难重重的。
永济五年,赤力与北凉合盟,整合大军一百二十万来犯。翌年,朱昱深亲征北疆,与大将军左谦一起分自凉州卫与邛州卫御敌。战事艰辛,互有胜负,不料永济八年,无垠谷一战后,西北军与北伐军汇合的过程中竟遭遇冰雹天,赤力北凉趁机猛攻,随军大败,死伤近二十万,大将军左谦更是身负重伤。所幸此后随军并不气馁,在一位领兵极为出色的南姓总旗带领下迅速反扑,一举夺回丢失的卫所,并往北追去,占领北凉三个城池,并入大随疆土。
北凉与赤力因此元气大伤,此后陆续又战两年,终于不支,于永济十年递来降书,向大随称臣。
北凉与赤力都是游牧一族,其中饱含游牧部落,王朝称臣,部落未必称臣,但朱昱深却不在乎这个,鸣金收兵后,命善战的木彦三卫驻守塔格草原,然后昭告天下——永济十三年开春,迁都。
天下大定,永济十二年最后一夜的年关宴上,众臣齐聚,在这个即将成为天子旧都的随宫里庆贺新春,可就在这个时候,朱昱深随意一句:“苏时雨,你可想到日后在何处落脚了么?”将满朝文武震得鸦雀无声。
这个闻名天下的能臣,内阁次辅、左都御史大人,竟在永济十三年开春前夕致仕了。
苏时雨仕途伊始虽不顺,但景元二十三年后,她自从入了都察院,可谓一路平步青云,在这一辈的重臣中,除了柳昀与沈青樾,头一位排的上号的便是苏大人。
苏晋致仕的消息一传出,朝中大员无不感叹,这些年朝局辛苦动荡,她一步一步熬过来,如今赶上了好日子,她也正值大好年光,却不做官了。
众臣原本以为永济陛下惜才,一定会将苏晋留在朝堂,谁知朱昱深没留不说,数日与苏大人走得近的沈柳等人也没一个出言挽留的。
苏大人何以致仕,遂成为一个饶富意趣的谜。
伴着永济十三年绵延不断的春雨,随宫里已停了朝,第一批迁去北京的大臣已将行装整理妥当。
临行当日的清早,沈奚与苏晋从一家酒馆里步出,一路朝城南走去,笑道:“还道你我忙于政务,疲于奔命,临到头了,连一场酒都吃不了,没想到南京城里还有开得这么早的酒馆。”
苏晋也笑道:“我听说这些酒馆原也早早打烊的,但赶着今年迁都,全天下都在别离,酒馆客栈便挂着灯笼,通宵达旦迎客了。”
二人说着,走下桥头,翟迪与苏宛已在桥下等着了,翟迪迎上来道:“沈大人,众官员已在正阳门外等着了,下官方才点过,都到齐了,您过去就起行罢。”
从南京迁去北京的官员分三批走,头一批由沈奚领行,带各衙门要员,先一步至北京将朝中事物安顿下来;第二批是帝王御辇,皇室宗亲,六部五寺随行;朱昱深走后,柳朝明会多留一月,将南京留都的各要务善后处置了,再带着最后一批官员离开。
因此沈奚起行是初春,而柳昀离开,便已是春暮了。
桥下垂柳,春风轻拂,苏晋顿住脚步,对沈奚道:“行了,我就送你到此罢,省得到了正阳门,见到一群大员,又要多出许多别礼。”
言罢,步至道旁,折了一枝柳递给他。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翟迪一看这柳枝,目色黯淡下来,苏宛更是哽咽出声:“三哥,您真的不随我们一起去北京么?阿宛舍不得您。”
“不了。”苏晋笑。
半生为志,谋得天下安定,对得起自己,对不起他。
余生,她只为了一个人。
“有什么舍不得的,天下别离都是给失心人,真正的有心人,想要再见,鸿雁书一封,天涯海角都能相见。”沈奚将柳枝在指间翻折一番,朝苏晋一笑,然后一扬手,将伤别离的柳枝往河水中抛去,满是不在乎道:“走了,过几年见。”
车马辚辚上路,朝北方行去,沈奚带着第一批迁往北京的朝臣一走,整个留都似乎寂寥了几分,生出些许苍旧之意了。
雨仍未停,从一月一直下到二月。
二月伊始,帝驾也该起行了。
这一日,十王朱弈珩与宫中的两位皇子伴着朱昱深从承天门步行而出,路过护城河,一路往朱雀街走去。
两旁有亲军开道,内侍们躬着身,为这一行天潢贵胄举着伞。
太子朱瑄慈悲,看身旁内侍全身已被雨水浸湿了,接过伞,说了句:“你退下吧。”然后对朱昱深道:“儿臣从前听母后说,舅父这一生慕逍遥,从前跟哪家小姑娘的扇子上题字,都写一句‘满天星斗人睡也’。苏大人来跟父皇致仕,儿臣还以为舅父要与他一起远离庙堂,没想到舅父连致仕两个字都没提,头一个去了北京。”
一旁的二皇子朱瑾道:“儿臣也觉得困惑,这几年受教于舅父,直觉他不喜这朝堂拘束,惯爱自在,可临到今日了,也不知他的自在,究竟是什么。”
“谁知道呢。”朱弈珩笑道:“但本王与沈青樾共事了这么多年,深知一点——沈青樾这个人,永远不能小瞧了他。”
当初他目下无尘,朱沢微将他贬去太仆寺养马,原以为他会不堪受辱,没想到他竟生生受了下来,暗中转马帮朱南羡夺取帝位。后来晋安帝驾崩,沈苏一党溃败四散,原以为他会与苏时雨一样伤心欲绝,一心求死,没想到他回宫后,只一夜时间便强忍下悲愤,嬉皮笑脸地留了下来。以为他这辈子慕逍遥,喜自在,去年冬,苏晋来与朱昱深致仕后,朱昱深对沈奚道:“朕不强留你,你也可以走。”谁知到末了,沈奚却摇头:“不了,天下之大,去到哪里不是一样?懒得动了,这辈子留在朝堂罢。”
朱瑄与朱瑾一起躬身:“十叔说的是。”
朱昱深道:“青樾这个人,朕原以为看得清,到了今日,也看不清了,可能对他而言,逍遥二字,也有不同解罢。”
一解身逍遥,二解心逍遥。
柳昀与苏时雨有远志,有才干,可沈青樾玩世不恭的聪明里,一辈子留在朝堂,是否也存了些为民生,为天下的抱负呢。
罢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看不透,所以不追究了。
众人行到朱雀街外,来到一方高五丈,宽两丈的石碑前顿住。
朱瑄叹道:“这就是景元二十四年末,苏大人参倒三叔朱稽佑,为天下仕子义士请立的功德碑?”又自嘲笑道,“可叹儿臣在南京住了数年,若非随父皇出征,便身居宫中,直至今日,还是第一回见。”
功德碑静立雨中,气势沉穆。
等候在此的工部郎中极为机警,上前道:“禀陛下,臣听闻陛下要与十王爷,太子殿下,二殿下一起过来看功德碑,便派工匠仔细丈量过了,将功德碑从地基里拔起,需耗费两日,陛下若欲将功德碑迁去北京,臣今日就命工匠开工。”
朱昱深道:“不必,就留它在南京。”
朱瑾道:“将这么大一块石碑带去北京,一路耗费人力甚大。父皇不如按照此法,也在北京立一个碑——”想了想,一笑,“但不是仕子义士的功德碑,是功臣碑。”
朱瑄一愣:“功臣碑?”
“是。”朱瑾点头,“众人都说,而今盛世承平,犹如‘贞观再治’,但这盛世,也离不开治世能臣。百姓说父皇类贞观大帝,何不如当年唐太宗在长安建凌烟阁,上刻二十四功臣之名?”
朱瑄接过话头:“昔唐朝太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上,一列赵国公长孙无忌,二列河间王李孝恭,三列莱国公杜如晦,四列郑国公魏征,五列梁国公房玄龄……而到了父皇这里的功臣录,则该是第一内阁首辅柳朝明,第二户部尚书沈奚,第三左都御史苏时雨了。”
“不对,皇兄偏心。”朱瑾道,“儿臣以为,论政绩,苏大人其实可以排在舅父前面。”又是一叹,“可惜苏大人不愿做官了。”
朱瑄亦遗憾点头:“是,昨日我与瑾儿去府上拜别,听苏大人说,都察院的事物,他已全数转交给了柳大人,明日便会离开南京城。”
苏晋致仕后,左都御史的职务又空了出来,众臣原以为朱昱深会自后辈御史中提拔,谁知朱昱深却道:“柳昀,你曾任御史逾十载,左都御史一职,朕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你便先担着罢。”
想来也是,这个职务太重要,满朝上下,除了柳朝明与苏晋,找不出第三人。
朱瑾问:“父皇,您会效唐时太重,建凌烟阁,筑功臣碑么?”
身后功德碑矗立雨中,朱昱深离开前,又看它一眼。
盛唐自贞观起,迎来百年盛况,天下承平,万国来朝,以至于后世人人提起盛世,都要提一句盛唐,提一句贞观。但玄武门血流成河,李世民杀李渊李元吉,诛杀李元吉五个儿子,也随着这个盛世被铭记在了青史与后人心中。
后世提起盛唐,说无可企及的繁华,无语伦比的尊荣,到末了,也会叹一句凋敝后的疮痍,皇权背后的肮脏,提起贞观帝唐太宗,说他英明治世,千古一帝,却也要替他夺位弑兄的残忍,屠戮亲人满门的恶毒。
可青史之所以为青史,其中因果,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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