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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刑架是律为自己打造的牢笼。刑架之上, 或随时间永寂,或等待审判到来。】

【审判他,是您的宿命。】

安隅垂眸看着终端上正在翻书的小章鱼人。

——典,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您”称呼我了?

【那是我的下意识。】

【认知体已经完整,向您涌现敬畏。】

安隅没有回应。他的沉默让脑海中的意识有所察觉,很快, 典便顺从地改口。

【好吧。安隅,你该去找他了。】

小章鱼人将手中的书倒扣在地板上, 那是一本散文诗集。很奇妙, 它从前只会遵循设定看公文、喝冰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明明安隅没对它提过秦知律的困境和改变, 它也突然开始喝茶看闲书了——读诗是被秦知律少年时就刻意封禁的浪漫,只是随着他察觉到解脱时刻即将到来,才稍微露出点苗头。

小章鱼人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搭着书脊,另一手拿起圆滚滚的马克杯,吹一口热茶,对着窗外纷扬的大雪慢悠悠地啜了两口。

安隅终于忍不住戳它。

-哪里来的杯子?

小章鱼人抱着马克杯摩挲了一会儿。

-21送我的。

-诗集呢?

-和21逛商店时随手买的。

-21改变你很多, 明明它自己像一张白纸。

小章鱼人点头又摇头。

-我解析出了一些底层语句,和原始设定矛盾, 并且禁止访问。但最近, 那些禁止条件慢慢地解除了。我不确定是不是21改变了我,但当我和21交流时,确实听到了那些禁止逻辑一个字符、一个字符从程序中删除的声响。

安隅垂眸思索了一会儿。

-抱歉, 我不是AI, 难以理解你的感受。

-那让我重述。正如同锋利的冰川无声地融化入海, 交错溃烂的创口逐一愈合无暇,一只无形的手伸入牢笼,静默地将锈迹斑斑的铁壁推倒,光线一片片透了进来。

安隅对着那几段文字怔了好一会儿。

-你竟然会说出这些比喻。

-是的,在我的程序深处,一场震撼的革新正在发生,又或许我更该称之为“自我修复”?在此之前我从未察觉,我是一个伤痕累累的AI。

-抱歉,我想重新回答你的问题。

-我认为这些改变正是由21赋予,我因它而重获自由。

指令框沉寂许久,小章鱼人小口喝完一杯热茶,直视屏幕。

-你怎么不说话了?

安隅熄灭终端,随即用指腹抹去屏幕上的泪渍。

【您终于下了决心。】

——嗯。

他以为放生可以给那个人自由。

但那个人却静默地将自己束缚在了清白刑架之上。

——也许长官渴望融汇,他希望那个东西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

典轻声叹息。

【您已经不再缺乏人性了,至少,您完全读懂了一个人。】

安隅让唐风先保密黑暗荒原的发现。清晨时,他不熟练地驾驶着飞机,独自离开了尖塔。

在路上,他收到黑塔汇报——最近24小时,全世界没有汇报任何一起畸变和异常,就连那些疑似活跃着超畸体的野外区也突然失去了畸变信号,这样的现象前所未有,世界就像从未遭受任何创伤,过往近三十年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人类的一场噩梦。

典解释道:【这说明律体内的混沌体已经融合完整,一旦他的个人意志无法继续抵抗,混沌就会卷土重来。人类只能获得短暂安宁,紧接着,这个世界便彻底走向终结。】

安隅盯着仪表板上乱七八糟的按钮,胡乱操作着。

——你说这个世界已经迎来转折,意思是,你早就预知到我最终还是会接受他的融汇?

【是的。我说过,当一个概率极低到“不可能”的事件发生,就可以称之为永恒。安隅,你赐予这个世界的永恒已经到来,一步一步走下去吧。】

飞机翻滚颠簸,安隅本就隐隐作痛的头更胀了,他终于找到正确的拉杆,继续问道:

——所以。融汇之后,你们一定会死吗?

【我们的生命是随精神消亡而终结的,如果精神能在融汇后有所留存,生命也将存续。】

【只是在漫长的共生中,自我已经与祂相融,很遗憾,我们都没觉醒出能提前将精神切片保存的能力,所以,极大概率上,我与律终将奔赴消亡。】

——极大概率?你好像只是在推测,你不是已经拥有完美视角了吗?

【我确实拥有完美视角,但唯独还没看清我和律的结局。】

典的意识忽然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安隅感知到他的困惑。

【我也觉得奇怪,时空的永恒已经降临,终局写定,即使我看不到自己的命运,也该能看到律的未来。】

【或许只有一种可能:每一个永恒都有一个关键触发点。绝大多数发生的事,触发点其实在非常久远之前就已铸造。但律的情况有些不同——属于他结局的关键触发点还没到来。】

安隅握着操控杆的手一顿。

——你是说长官还有生机?

【既然我看不清,就说明还有一丝微茫的生机,但谁知道那是什么呢?安隅,我们已经来不及在无限的宇宙和时空中寻觅一粒沙了。】

【我能感知到你的悲伤,我也一直在认知中搜寻救他的方法——或许唯一的生路就是完整地切出一些他的自我。可现在世上已不再存在超畸体,留存的守序者中也再无人觉醒新的能力,我们难以完成这个计划,或者说,幻想。】

这已经是典第二次提到“切片”。

安隅后知后觉地问道:

——再?你的意思是,原本有人有切片能力?

脑海中的意识犹豫了。

过了好一会儿,典才遗憾地回复他。

【我也是刚刚才认知到那位已经逝去的存在——某个已经死去的人曾经有切片的能力,我看见那是一个被畸变影响的普通人类,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生路,放弃人类意志,沿着冰冷的路走下去,他也终将进入高维存在的视野,就像你我一样。一条死路,人类意志苏醒,为人类的愚妄而自我毁灭,他的能力也自然不复存在。】

【很可惜,他选择了死路。】

安隅缓缓蹙眉。

他一直以为“祂”只牵扯四个人,已经走到这一步,典却忽然开始提第五个人。这不仅让他不安,隐隐地,又仿佛让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丝什么。

——被畸变影响的人数不胜数,他为什么特别?

【或许那个人曾在我们幼年期与我们接触,那时祂的碎片刚刚寄居在我们身上,很容易影响到边上的人。当然,满足这个条件的人不少,但不是谁都能像他一样获得命数。例如,比利在律幼年时就接触了他,但最终却连一项稍微强大点的异能都没能觉醒。】

幼年时……

——我哥哥凌……

【不是他。很遗憾,凌秋是一个对你非常关键的存在,但不是他。】

【凌秋与你在八岁时相遇,但你在婴儿沉眠期向后穿越了八年时间,其实秩序体已经寄居十六年,已经非常稳定。】

金眸瞳心倏然一缩。

在安隅洞察的同时,典已经读到了他的记忆。

【你竟然自己想到了。是的……没错。】

【他叫白荆,曾经与你在高畸变风险孤儿院有过交集。2138年孤儿院出事,他出卖意志与镜融合,因此曾短暂地拥有镜子的切片储存能力。他是第一个与非生物融合畸变的人类,那足以证明他的天赋。】

——2138年……

【是的,就是你离开孤儿院那年。秩序体可以庇护所处环境,所以你在的时候,孤儿院、53区从不出事,而你离开后,就像将一碗肉汁忽然暴露在苍蝇中,苍蝇就会疯狂地朝美味叮过去。】

“等等!”

安隅直接喊出了声。

他屏住呼吸,在飞机的颠簸中仔细回忆着。

他思路清晰的瞬间,典的意识也同时剧烈地波动起来。

【你想到了!律流失在外的一线生机……】

“还有你的。”

【我?】

安隅不再多思,他看着雷达上逐渐清晰的荒原坐标,准备降落。

那本被他放在一旁的书随着颠簸翻动,停在一页,上面出现了那首熟悉的诗。

“眠于深渊。

“祂曾意外堕入黑暗,可无法安心沉睡。

“深渊中的蝼蚁不知深浅地啃咬。

“交织着苦痛呢喃与沉默喧嚣。

“祂梦到被低贱者玩弄,荒诞的屈辱。

“祂忘记自己的庞大,赴死而重演。

“深渊以此,声声呼唤,唤祂苏醒。

“与祂们重新交汇。”

眼的诗曾预言了他五个能力的觉醒方式,唯独最后一句“与祂们重新交汇”还没有应验。

他还在等待着,最后一枚中心齿轮。

*

黑暗荒原。

黄沙笼罩了一切,沉默的荒原仿佛被一把利斧从当中劈开,形成狭而深的沟壑。

死去的生灵在这里成俑,大地源源不断地将尸身搅入,高大的人俑沿着沟壑两壁伫立,一眼不见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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