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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天气多变, 早上时候还下了绵绵雨,这会儿临近晌午,太阳突破了云层。

阳光染得厚云的边框都好似镀了层金, 光彩耀耀, 倒是十分好看。

清明供奉的事情可不少,三牲五果,香烛纸钱,丁桂香一早忙活到现在,总算是煮好了这一桌子的菜。

“来景,妈忘记拿化宝炉了,你快去拿一下。”

不同于在自家奶奶面前惫懒模样, 丁桂香发话,赵来景立马就忙活了起来。

没有一会儿,他便在自己家的楼梯底下翻出了化宝炉。

上一次烧的灰还在里头, 数量有点多,要是不腾出位置,这次怕不好烧。

化宝炉里头的香灰不能乱丢, 赵来景找了个麻袋装了起来。

别瞧这纸灰不起眼,平时也是有人来收的,里头的金纸灰能提取出锡,那东西值钱。

“搁在这儿, 一会儿还要烧包袱。”

丁桂香说着话,还让赵来景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她抬头四处张望了下, 估摸着老赵的坟地方向, 让赵来景在圆圈上留了个口子,意思着,这儿便是老赵进圈的位置。

虽然不信, 赵来景还是觉得颇为稀罕。

只见丁桂香将两袋包袱扎成一袋,中间再搁上一匹纸马,瞧那意思,好像是马驼着两担行李。

“我来我来。”赵来景接过丁桂香手中的包袱,去桌上将那些喂饱了肚子,招待妥了的纸马夹在两捆包袱之中。

二十五个包袱,十三只纸马。

捏着最后一匹小纸马,赵来景拉了拉它垂下的尾巴,摆弄着让这尾巴往上头翘了一些,不忘打趣道。

“你倒是个好命的,得了个闲差,只要驮一包行囊就够了,这样吧,我就再交代你个差事,回头你见着我老爸了,叫他常回家看看,我和妈都怪想他的。”

“……什么,你说他模样吓人,不敢回来,怕自己吓到我们?”

“我才不怕呢,那是我老爸,脾气最好,什么事都乐乐呵呵的老爸……我怕他做什么?”

丁桂香拎着老酒瓶子,往红色小酒杯里斟酒,瞧着赵来景蹲在那儿,和一匹小纸马自言自语的模样,好笑地摇了摇头。

等七月过完生日,就是二十七周岁了,还整日像个小孩子一样。

赵来景不知道自家妈妈的吐槽,还和小马嘀嘀咕咕。

“还有啊,你瞧见了我爸,帮我狠狠地告奶奶一状!”

“她老是偏心赵来云那臭小子,以前就算了,你老说他没了爸,让我让着他点儿,现在呢,我不也一样没了爸,凭什么还要我让着他!”

说起老太太偏心眼的事,赵来景的话一箩筐,哼哼唧唧。

末了,他还抬起头,冲丁桂香告昨儿遇到两人的状。

“妈,我不喜欢奶奶说话,赵来云好就好,她夸他好就行,为什么老是要说,【还是来云好】。”

赵来景学了学老太太说话。

“还是来云好,还是这一个词出来,就代表着有个人不好。”

“那是谁不好?不就是我喽!”

说起这事儿,赵来景又憋着气说不生气了,只见他鼻孔大出气,还得别过头,犟头犟脑模样。

“我才不生气,我都不稀罕!”

丁桂香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难得你爸爸回来过节,你给他说点开心的,别瞧着老丈母娘就喊老大姐,没话拉呱话,尽说那些家长里短的,让你爸听了也跟着烦心。”

赵来景幽怨地瞪了他妈一眼。

他才没丈母娘呢,他就只有一个老娘!

……

丁桂香点了香烛,烛光跳跃,三根清香凑近,下一刻,烛火撩过,香头有了猩红的火点,与此同时,香的味道也跟着弥漫而开。

丁桂香将燃着的清香递给了赵来景。

“给你爸爸上香吧。”

赵来景搁了手中的包袱和纸马,接过丁桂香递来的清香,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拜。

丁桂香看着人高马大,认认真真上香的赵来景,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叹了口气。

不怪她家来景生气,实在是老太太太过偏心了。

老太太郑音容一生嫁了两回,前头生了一儿一女,大儿便是她的丈夫赵祥鹏。

后嫁的那一回生了一男三女,儿子便是赵祥程。

头一回成亲,依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第二次寡妇再嫁,又带着两个拖油瓶,虽然是波折了一点,但那后公公,他着实是老太太自己瞧中意的。

赵祥鹏性子好,能吃苦,还没成年便能自己讨口吃的。

他脑子也灵活,手脚利索,学东西也快,人也会来事,前几年吃大锅饭,他去河里摸鱼摸虾,对队里的拖拉机手殷勤备至,哄着人教了他,后来就学着开拖拉机了,公分拿得也高。

至于成家立业,他工作不错,成亲却晚,先将一母同胞的妹妹嫁了出去,这才给自己娶媳妇。

也因为耽搁了两年,自己的年纪大了些,他包袱一背,索性还去了邻村丁家做了上门女婿。

老太太郑音容以前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儿,据说还是不让闺女抛头露面,住在小阁楼的大户人家。

要不是后来没落了,家里人抽了大烟,将家业都败了,老太太肯定还得被缠个脚!

对于大儿子去给别人家当上门女婿,她生气了好一段时日。

别的不说,前头的儿子去当了上门女婿,这叫人怎么说?

肯定是说她和丈夫偏心眼,平时苛责到孩子了!

……

丁桂香叹了口气,她识字不多,大道理也懂得不多。

但她知道,赵祥鹏小时候过得不容易,心里苦着。

在赵家,他看着弟弟妹妹们,他们的爹是亲爹,妈是亲妈,兄弟姐妹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自己和妹妹隔了一层……

那种滋味,也许只能说,没有经历过的人都不能理解那份微妙,那份小心。

说是外人吧,他又不是外人。但是有的时候,他想要计较,却又不能有太多的计较……不然就是白养了他一场。

十几年的孩提和少年时期,谁上门来做客,闲聊的时候都要提上一句话。

“祥鹏呐,你要记着你爸的好,以后要孝顺,知道没。”

这话,谁都对他说,却不会和只比自己小四岁的同母异父的弟弟说。

因为,亲儿子孝顺亲爹,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

后儿子则不一样,没有血缘养不熟,要时刻敲打敲打,敲敲边儿鼓,给孩子紧紧神。

还稚气的赵祥鹏扒拉着面前的饭,也不敢多夹菜,听到这话,他不住地点头。

“嗯,叔,我都记着了,以后我会孝顺爸和妈的!”

“好好,这才是好孩子。”

来人欣慰,举起了酒杯和上座的主人家又喝了杯酒。

……

对于赵祥鹏愿意来自己家做上门女婿,别人不知道,丁桂香是知道他心里想的。

他不是不知道老太太郑音容会不高兴,也不是不孝顺。

只是这么多年了,一直和人保证着他会孝顺,他会有良心,他会知恩,这些话他听得腻了,也说得厌烦了,不想再在后半辈子还一直听着说着。

只你一言我一语,看似乎不多,但每个人都说上一句,那便往心里又添一份重量,直到它们细细密密的压来,沉甸甸的,带着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一切的一切,也让他心中的想法更加清晰,那是弟弟妹妹的家……

唯一同父同母的妹妹出嫁了,赵祥鹏也想走出去,给自己寻一处能喘息的地方。

所以,后来同母异父的弟弟赵祥程出了意外去世,赵祥鹏想了又想,没有将赵来云接到家里来。

只是,他往老太太郑音容那儿送的钱多了起来,让侄子赵来云在他自己家里长大,不要拘谨,快活自在,衣食也无忧。

在赵祥鹏看来,这样的安排才是妥当的。

丁桂香暗暗叹了口气。

有时候,恩德并不能一直挂在嘴上。

就像她爸最常说的一句话,做了好事,莫要一直说,你不说,受恩的人记挂在心里,心里感激,一直说一直说,有时反倒将恩情说薄了。

赵祥鹏做了上门女婿,老爷子见他有本事,再加上他自己家也不缺儿子,虽然名为上门,也只是落户在平乐坊这一处,孩子还是跟着赵祥鹏姓。

……

上了香,请祖宗先人吃饭,丁桂香和赵来景一道在化宝。

要烧的包袱从供桌上拿了下来,又拜了三下,这才往前头空地的圆圈中搁去,点燃里头的包袱。

火光撩过,星火点点,火光吞噬着写了经文的包袱皮和骏马,隐约中,赵来景好像听到了马儿嘶鸣的声音。

他惊了惊,瞪大了眼睛。

“妈,妈,你听到了没,好像真有马儿在叫!”

“哪就真这么神了?”丁桂香好笑,不忘在圆圈外头化了一些零散的纸钱。

这是烧给外祟的,也就是拦路的外鬼,这样一来,纸马运驮的路程也能更顺利一些。

另外,丁桂香手中还有一个小包袱,这是个素皮包袱,上头就写着【土地酒资五锭】。

只见毛笔字端正却不失风骨,和花皮包袱上的经文笔迹同出一辙。

赵来景:“真的,我真的听到了。”

多说两句,他自己又有些狐疑,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赵来景将目光看向正在燃烧的包袱,火得了助燃之物,很快便愈发的旺盛了,没一会儿,那二十五封的花皮包袱都燃了火,火光舔过,纸张化成了灰烬。

挑包袱的纸马也瞧不见了。

只见有飞灰打着旋,明明没有风却能朝天飞去。

赵来景拍耳朵,暗暗告诫自己。

错觉错觉!

他肯定是幻听了!

怎么可能真有纸马送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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