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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益接到内官的传旨,表示天子打算在天桴宫接见他。

临去之前,他特地去褚馥那边绕了一下,倒没跟对方说什么,只是默然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天桴宫本是国师所居之地,不过按大周惯例,国师本人地位虽然崇高,但也缺乏实权,之前的天子只有在类似于祭祖之类的重要时刻才会过来此处,然而温晏然本人却常常出入其中,还大肆提拔天桴宫出身的人做朝官,难怪她的很多敌人都以为朝中实际做主的是那位国师温惊梅。

对此,温惊梅本人其实也有所察觉,只是他的权势不足以为自己做出可信澄清……

泉陵侯团队此前也存在类似的误解,温谨明本人算是一位颇有城府的主君,一向也有善于观人的美名,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对建平内情势做出了某些误判。

温晏然想,这倒也怪不得对方,毕竟在当前时代,再顶尖的智谋之士也不会把“因为穿越所以获得了对天下局势的了解”这一点给纳入到对敌人的考虑当中,再加上温惊梅确实能算是一个见事透彻的明白人,非常适合在各种阴谋向推测中承担一些不属于他本人的黑锅。

提前摘去发冠并且换上了素服的崔益,神色平静地随内侍进入天桴宫后殿当中。

从室内布局看,此地应该是国师常用的书房,前方的锦榻上放了一张木案,一架凭几,对自身境况有着清晰了解的崔益当然不会以为那是皇帝为自己设置的座位,简单整理了下着装,便安静地跪坐于殿侧等候。

他一直等了三刻左右,才听到皇帝驾临的通报。

崔益稍稍抬起头,他之前就很想知道,那个让泉陵侯兵败身死的小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天子,新帝的排场堪称朴素,崔益透过大门,可以看到一位穿着玄色外裳,深灰色纱冠的少年人徐徐走来,十来位姿态恭敬的内官随在其后,在抵达殿门时,大部分都驻足于门外侍立,只有四人跟着天子一道进殿。

室内的光线并不如室外明亮,然而天子本人身上却仿佛蒙着一层微光,存在感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更加鲜明,她的模样与崔益此前的所有想象都不相同,其人身立如竹,文质隽逸,行动间带有些许雅士之态,仪容更与泉陵侯有三分相似,然而天子仅仅走过崔益的时候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四目不经意间有片刻相触,崔益心中便仿佛有惊雷轰然响起。

——那就是天子威仪!

仅仅一个照面间,崔益竟莫名觉得,新帝此人天生便该是一国之君,温晏然此前之所以默默无闻,是因为没有被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像这样的人物,一朝身登高位,便可以使天下震动。

他看着皇帝的面容,忍不住想到了昔日的主君,心中一时酸痛,转向天子的方向,垂首行了大礼。

高踞于木榻上的温晏然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微微笑了笑:“徐州崔益,少年便有才名,声望冠绝州郡,朕也是久仰了。”

崔氏分为两支,一支在建州,一支后来迁到了徐州那边,本来在建州这边的才是主脉,然而从五十年前开始,主脉的势力就渐渐微弱小去,反倒徐州那边慢慢兴旺起来,如今天下人提及崔氏,第一反应说的就是徐州崔。

崔益苦笑:“崔某年少时也曾为此自负,然今日方知,以在下的见识,不过是一隅之地的井中蛙而已,正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才在家中自鸣得意。”

温晏然笑了笑,没再与对方寒暄下去,直接切入正题:“你既然想要求见朕,自然是有话要说。”

崔益:“在下想与陛下论一论君侯的身后事。”又道,“陛下以神鬼莫测之能,败君侯与北苑,于建平而言,确是去一心腹大患……”

听到此处,温晏然已知对方想说什么,打断:“然而天下安定与否,却并不在泉陵侯一人身上,甚至她一朝身故,各地反倒会因此不安。”

在登基前,温晏然根本没有任何人脉基础,虽然掌握着君臣大义,然而天下间不服气的依旧大有人在,那些人并非不想折腾,而是在等着看天子跟泉陵侯两人相争的结果,毕竟温谨明走到现在,已经无法放弃对皇位的争取,也正因为如此,她与建平间的矛盾最为不可调和,所以那些心怀二意之辈都等着泉陵侯先出头,这样一来,不管是哪一方胜利,他们都能打着拥护另一方的旗帜来浑水摸鱼。

崔益顿了顿,道:“陛下圣明。”

温晏然颔首,又淡淡道:“不过那些人各自间也不大齐心,否则他们给朕带来的麻烦,怕便不止如此了。”

她的语气还是十分温和,但在崔益听来,却有着锋锐的凛冽之意。

在场的两人都明白,最符合那些旁观者利益的当然是泉陵侯干掉天子,并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打着讨伐叛逆的旗号进攻建平,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两边的争斗有明确结果之前,纵然会暗地里为泉陵侯提供一些帮助,也不会太过分,一方面是担心因此损伤自身实力,影响后续的翻脸计划,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泉陵侯以压倒性的优势,从容打败建平那个年纪不大且在传言中脑子不算特别聪明的小皇帝。

——感谢当前时代落后的通讯水平,就算温晏然本人的权威已经重到了让建平这边的朝臣心服口服的地步,但外面那些州郡对她的认知,还在旧日印象中原地踏步。

温晏然看着崔益:“崔君今日特地来此,想来是有所见教。”

崔益先道了句不敢,才开口论及正事:“大周南为庆邑,北邻乌流,西侧多少,东侧多水,其中西侧为蛮夷所据,东部则豪强林列,此皆为不稳之源。”

温晏然微微颔首,又道:“说来还得感谢泉陵侯,若非她时机挑的恰当,建平这边怕也不能安稳至今。”

崔益垂首:“陛下御极以来,赦天下钱粮,使黔首安居,士民归心,如今虽有三心二意之辈,于建州而言,却不算大患。”

两人说的话都有缘故,所谓“青黄不接春三月”,在旧粮耗尽,新粮还没来得及收获的时节,最容易产生流民,再加上天下被厉帝折腾了那么多年,很多地方已近于民不聊生,各地豪强只要稍稍煽动,就能轻易聚集起一批吃不上饭的氓首,泉陵侯特地挑着春猎的时候来到建平,是为着如此一来,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就算消息传之于外,青黄不接的危险时期也已经过去,南边的夏粮已经快到可以收获的月份,豪强们心有顾忌,反倒会再蛰伏一段时间,多备些粮草。

而泉陵侯能如此计划,也是因为温晏然登基以来,按惯例赦了一年的税,并且不建陵墓,不修宫室,不好游乐,不令地方进贡奇珍异兽,也没到成婚的年纪,需要的花费确实不大多,充分展现了一个宅居人士能省钱到什么地步,虽然地方上的盘剥不会因此完全消失,各地也意思意思地向中枢上供,不过与往年相比,也是大为削减。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道:“崔君所言,固然令朕安心,不过以崔君之能,怕是并非只是过来告诉朕,此后大可以高枕无忧罢?”

崔益微微闭目,再睁开眼时郑重道:“陛下虽无近忧,却有远虑,北地乌流久有不臣之心,西部诸蛮夷常年作乱,东部诸豪杰亦不可为依仗,陛下如今登基未久,可暂以南部为腹心。”

温晏然微微扬眉。

建州靠南那一块地方,其实就是温谨明原来的基本盘。

益的观点其实跟温晏然的观点很近似,而且她作为看过剧透的某预备玩家,比前者知道的更多,按照正常发展,不久之后,东边会先开始打仗,至于打仗的理由,不同支线中存在不同的理由,北地的乌流部也一定会叛乱,西边那块本来就不大喜欢中枢,也会跟着兴风作浪,大量消耗朝廷的人力财力。

在相应剧情中,玩家若是想快速平乱,就需要征收重税,并大大提高“一乱未平,一乱又起”事件的出现概率,如果不征重税的话,战局就会胶着起来,频发的战争更会直接拖垮大周的财政。

四个方向,有三个方向都是铁板钉钉地不靠谱,温晏然想,老天留给自己的选择确实不算广泛……

崔益看见,木榻上一身玄裳的天子似乎笑了一下,温言询问道:“那按足下之言,朕该对青禹诸州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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