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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姒认真地听着。

妇人称这孩子四岁,但他不仅透着早慧的灵气,言辞亦有条理。

显然出身自世家大族。

只是可惜了,如此聪慧却早早历经人世疾苦,她摸了摸小郎君发顶,晏书珩则安静立在一旁,垂眼浅笑着。

小郎君回舱后,只剩他们夫妻。

晏书珩忽而问:“我记不清了,不知我可与夫人提过家中亲眷?”

阿姒茫然:“你家中……啊不,咱们家亲戚,夫君未曾提过。”

晏书珩放下心:“我虽寒微,但也算与晏家沾亲带故,也是知道晏家船只要在武陵停留数日,才借此机会寻访故友。”

阿姒不敢相信,但想想也合理,若非与晏家沾亲带故,他又如何能替晏书珩做暗探,武功折损后又如何能在这个“上品必出自阀阅”的世道下在建康谋得差事?

她打消对船的困惑,嗔道:“此前为何隐瞒,凭白让我起疑?”

晏书珩笑容更为温柔。

依他对阿姒的了解,她即便起疑也只会在盘算后再暗暗试探。

但这次她却直接问他。

他耐心道:“此前见你畏惧权贵,怕你不安,才不敢贸然相告,但阿姒放心,我非高门子弟,至亲也只祖父一人,

“不过现在我的至亲中,多了你。”

阿姒微顿,心中一动。

她恐怕也和他一样没几个亲人在世,可他这句话却让她久违地感到踏实。

这夜,他们照例同榻而卧。

这已然成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但此前他们各盖各的被子。可今夜一上榻,青年便将阿姒卷入自己被中。

阿姒要后挪,却被他叹息似的“罢了”给扰了心绪,她以为他又要胡思乱想,便留在他怀中,以一个上半身亲昵相拥、下身却默契地隔开一尺距离的姿态交颈而眠。

同盖一被的感觉甚是古怪,两人的身子仿佛被缠到一处,气息纠缠交融。

那卷轻柔的被子似有了极大力量,能把他们揉成一个人。

在这暧昧中,晏书珩淡声道:“昨夜,夫人梦里唤了长公子。”

阿姒骤然弹起,又被他按入怀中。

她记不清梦里说了什么,只记得梦中她的夫君变成了那位世家公子。

可相比梦到晏书珩变成她夫君,让夫君听到她梦中喊了晏书珩更要命。

她暗呼不妙。果然,白日里他提起晏氏和晏氏长公子是有原因的!她不仅梦中喊了他,适才还夸晏书珩是好人。

阿姒惶恐道:“梦境紊乱,我确实记不得自己梦见过他,我都说了什么?”

他在她耳畔低语:“我猜猜,昨夜夫人莫不是躺在我怀中,却梦到自己和那有谪仙之姿的长公子亲昵?”

“没有的事!夫君别乱说……”

阿姒双颊发热,急急打断他。

她的义正辞严,落在晏书珩眼中却是恼羞成怒。他笑着从身后揽住她,脸贴着她颈侧:“那便是我听错了。”

这般姿'势像梁上相依相偎的燕子,昨夜后他越发缱绻,这本是好事,可阿姒却被他说笑的话搅得无端心虚。

虽说梦见那青年只是因为频频听到他名字,而非因为心中有他。

可她对江回的感情——信任、依赖、好奇……皆是真情实感,唯独爱意无法保证有没有,若有,又能有多少?

阿姒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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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数日,很快到了江陵上游,再过两座城池,便到江陵。

这夜,急雨忽至,阿姒被晏书珩从梦中叫醒:“上游有洪涝,稍后船在宜城码头停靠,我们改走一段陆路。”

此时已经小了,此时完全可以继续走水路,但船还是靠了岸,阿姒只当众人是防患于未然,并未多想。

道上有积水,难以落脚。

晏书珩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阿姒攀上他后背。

雨打在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生生放大了这场雨,她搂紧身下郎君。

伞外雨幕环绕,下方积水泛滥。

在这朝不虑夕的世道,哪怕华族世家也避不开灾祸,阿姒未敢祈求世间苦难独独对她宽容,过去数月阿姒就历经不少磋磨。

她从来都遇风挡风,逢雨躲雨。

此刻被他护在背上、遮在伞下,阿姒恍惚想着,或许世间风雨真会绕着一个人走,与权势地位无关。

仅仅是一把能遮得住两人的伞,一个不需太宽阔但坚定的后背。

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阿姒低下头,下巴搁在他肩窝:“夫君。”

“嗯?”晏书珩将她往上挪了挪。

“无事,留意脚下。”

竹鸢替他们撑伞,嘴角浮起痴痴的笑。稍后方,破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想起前夜晏书珩所问的那些话,顿时了然。

但他仍猜不透,这是出于狩猎欲和掌控欲,还是真上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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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打算在城外驿馆暂时休整,方靠近那一带,便听到哀求和哭喊声,夹杂着官兵的吆喝和驱赶声。

阿姒顿时猜到:“是流民?”

晏书珩步履未停:“是,所幸不多。”

众人走近了,被官兵拦着的流民越发骚动,有人高声喊:“你们明明有吃的!这世道穷人就该死对吗!?”

“给我们一些吃的吧……”

……

阿姒搂紧身下人。想说她有些怕,却实在讽刺,若可以谁不想安居乐业?想说他们可怜,却又觉得空有怜悯却做不了什么,反像是在别人伤处撒盐。

有惊无险地进了驿馆,众发觉驿馆中还有一行人,是一队官兵。

阿姒拼凑得知这是往健康护送宫里妃子千秋宴的贺礼的兵士。

何其讽刺,难怪流民要作乱。

阿姒无声长叹。

到了房里,她投桃报李,主动替晏书珩褪下半湿的外衣。

见她神色淡淡,他揽住她。

“怎么了?”

若换从前,阿姒会同他感慨。

但自从知道他替朝廷做事又与世家沾亲带故,她犹豫了。

晏书珩了然:“在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

阿姒摇摇头:“是在想‘穷则独善其身’。”这不是眼下的她能改变的事,扪心自问,若她享尽荣华,会为了救济旁人散尽家财,损及自身安稳么?

会救济,但只怕不会散尽家财。

晏书珩取下她缚眼绸带,明眸露出,眼中的茫然也随之显露。

他并不劝解,有些欲'望和念头需要被一再压制才会爆发,若能轻易压住,便不算欲念,只替她褪下外衫:“歇下吧。”

阿姒的确很困倦,不一会便睡下了。

晏书珩则下楼,破雾忙跟上。

二人走到驿馆后僻静处,破雾道:“郎君,流民中似有故意挑拨事端者。或是山匪所为,附近一带有伙山匪,里头有个人与郎君要寻的那人有几分相像。”

半年前,胡人从雍州南下欲夺魏兴,北地流民加上受洪灾侵扰的百姓,竟有近万之众,有些被豪族招为佃农,部分落草为寇,长此以往,只怕巴楚会乱。

此次暂留宜城也是为此。

晏书珩道:“查查那人。再传信回建康,暗中着人上奏让祁氏将荆楚流民编入军中,顺道将这一带的殷氏残兵一并收了。”

殷氏被瓜分后,一半兵力为祁氏和皇室收编,亦有些将领领私兵游走于巴楚。若能收拢,能稳住局势,还可增加兵力,毕竟在此世道,手无兵权的世家易受掣肘。

“郎君,属下有惑。祁家已拿了殷氏近半的江东兵权,若再收编流民和残兵,岂不如虎添翼?且陛下因忌惮祁、晏,要扶持颍川陈氏,陈氏因陈老先生之故有名望,又有财力,而祁氏有兵权,届时晏氏如何自处,郎君为何要促进祁家扩张势力?”

晏书珩转头看向他,笑道:“你所顾忌的,正是其余世家顾忌的。”

破雾明白了,只有先发制人将祁氏推上浪头,届时各世家和皇室都会默契地不让其涉入;众世家不愿皇权进一步强盛,必也会合力阻止皇室涉入此事。

至于最终鹿死谁手,且待谋算。

晏书珩又招来一名幕僚:“去查查宜城城主李壑为人秉性。”

幕僚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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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姒醒来时,晏书珩称需多留几日,驿馆不便利,带她去城中客栈落脚。

城外鼻尖尽是淤泥腐草以及饥饿与死亡,城中却似乎还算安宁。

晏书珩道:“城主怕流民扰乱城中,不肯开城门接纳流民。”

阿姒早预料到会是如此,又问:“那他们会在城外搭棚施粥么?”

“大抵不会。”晏书珩观察着她神色,“流民近千,施粥杯水车薪。”

正说着,马突地急停,阿姒身子险些往前扑,被晏书珩揽腰稳住了。

马下传来个清稚的声音:“阿姐!”

阿姒问晏书珩:“怎么了?”

“是在船上的小郎君。”晏书珩下了马车,“小郎君,跟着你那位妇人呢?”

小孩声音带着哭腔:“她也走了……亲戚不收留,她无法养活我。”

阿姒从马车内探出身子,想起昨日那妇人说过要去宜城投奔亲旧,想必是如今走投无路,只能舍弃孩子。

又或者,她有了别的猜测。

昨日那妇人无端对着他们两个陌生人说了一大通,或许是本就料到亲旧不会接纳孩子,听他们提起晏长公子,认为他们非富即贵,定能抚养孩子,这才刻意铺陈。

不论如何,眼下孩子已然孤苦无依,阿姒朝下方唤了声:“夫君?”

晏书珩:“夫人想带走这孩子?”

阿姒有些许犹豫,她本就给他增添负累,又怎敢乱当菩萨?但小郎君很懂事地说:“阿姐,我人小吃得也少,还认识几个字,我可以替你做事,给你当僮仆!”

阿姒一阵酸涩,若他是个陌生孩子也就罢了,偏偏她见过这孩子的纯真聪慧,便更不忍心,问晏书珩:“夫君觉得呢?”

晏书珩明白她的顾虑:“我的俸禄再添十个孩子也足矣,阿姒心疼便带上吧。”

二人将孩子带上马车,小郎君很乖巧,也很冷静,问什么答什么。他语气稚嫩却又平静地告诉阿姒:他无家无国,已无姓氏,只剩个名字,叫阿晟。

马车稳步前行,马后骑马跟着的穿云则朝着巷尾的妇人颔首。

妇人如释重负地离去。

到了客栈,阿晟大概是累坏了,吃饱便睡下了,阿姒叫过晏书珩:“夫君,这孩子当真只有四岁么?他说话条理清晰,沉着冷静,我四岁时,怕是话还说不明白呢。”

他长指在她唇上轻点了下:“是么,可我看夫人平日牙尖嘴利的。”

阿姒知道他又意有所指,借着要给小郎君盖被子的当口扒拉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