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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昨日那位夫人。

她眼波温柔如水, 有着姑母的从容平和,也有着晏书珩的温煦。

纵使阿姒再冷静,但在深陷敌营时遇到一人对她温柔抚慰,不免会生出信赖, 她抓住妇人的手, 像抓住救命稻草:“我, 他……他死了……”

“哐当——”

刀剑落地, 元洄从帐内走出,余光不经意看了眼阿姒, 继而转向母亲:“回母亲话, 此人已杀。”

“好。”妇人温和颔首, 她虽柔弱,但面对血光面不改色,察觉阿姒双手发抖,还柔声宽慰:“别怕, 背主之人,死不足惜。可怜你被吓着了, 下回若有这种事,不必亲自动手。”

随即她告诉阿姒,自己姓赵本是魏兴人士。听她也是大周人, 阿姒多了些亲近,她感激地谢过赵氏。

一旁冷眼旁观的慕容凛见她们说得差不多了,冷声插话:“人本王已给你,你该兑现承诺了。”

父亲舍命护下的东西,即便已然无用, 又岂能交给外敌?阿姒纠结良久,看上去像是在性命与忠孝之间徘徊, 但最终妥协于生死:“……父亲出事前,曾托人给我带话,让我记得回阳翟城外的翟山庙为亡母点灯。因从前我常与他去那给亡母点灯,我并不清楚此话是否暗藏玄机,但我父亲遇害是在翟山庙。没有别处比那儿更有可能。”

之所以说翟山庙,是因她一早便派了几人先行赶往那里,试图探一探那是否留下些旧时踪迹。

说不定她的人会碰上慕容凛的人,再顺藤摸瓜寻到她踪迹。

慕容凛淡淡扫她一眼,唤来一人:“你带人去阳翟探个究竟。”

阿姒对上他冷厉的眸,刻意哆嗦了下,小声道:“你们……能不能别打砸物件?那庙中供着我母亲灵位,一向鲜有人去,如今当还完好。”

慕容凛不为所动。

赵氏侧过头:“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女郎,纵身陷敌营也不忘为父报仇,王爷亦为人父母,别做得太绝。”

阿姒看出赵氏在他面前能说得上话,很有眼力见地躲到她身后。

慕容凛扯起嘴角,似看出她的狡黠,但未再计较,利落地大步离去:“罢了,念在她手刃仇敌的胆识肖似夫人当年模样,暂且放她一马。”

阿姒暂时松口气。

她折身要回营帐,可想到这里死过人,步子便迈不开了。

赵氏细心,温声道:“我那有空余的营帐,你去那附近陪我吧。”

“多谢夫人。”

阿姒紧跟在赵氏身后走了。

元洄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姒远去的背影,她正紧跟在他母亲身后,像只无措的雏鸟。

一年前,她也是这样小步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唤他“夫君”。

往事不可追。拂去记忆里那个温软的声音,元洄回想今日。

在与阿姒交涉前,父亲先把他叫了去:“你素来认为女子柔弱,构不成威胁。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世间女子如何用温柔无害的皮囊迷惑人。”

元洄遵从父命,在帐外听着。

柔婉但冷静的女声像把剪子,过往记忆被绞得面目全非。

那个曾柔声唤他夫君,无助得失去他庇护便无法生存的女郎,在面对他父亲时展露出的冷静和睿智出乎他意料,那是与生俱来的聪慧和果敢。

或许她当初也是如此给他下套。

阿姒在他心里的印象突然变得复杂,但也更为鲜活。

她原是这样的女子。

默然拾起地上宝剑,元洄手触到她剑柄上她握过之处,不由紧了下。

父亲也有失算之时。

他不该来。

.

晚间,赵氏精神头颇好,唤阿姒陪她出去走走。

此处白日里望去乱草丛生,一到晚间流萤纷飞,如梦似幻。

阿姒借机问赵氏这是何地。

“在陈留郡境内。”赵氏看出她一心琢磨着如何离去,但并未戒备,笑了笑,“你和我年轻时很像,不过我那时没你聪明,被亲人几度出卖,直过了几年才想明白。我亲手杀了那人,一剑封喉,那是我的亲兄长。”

阿姒听得不忍。

她的仇敌是外人,虽愤恨但不足以让她痛苦,可若是伤害她的人是阿姐,她可能会堕入地狱。

她轻声道:“夫人比我果断。”

赵氏笑笑,又道:“你与晏家儿郎和阿洄都是如何认识的?”

阿姒话语顿了好一会。

她不清楚赵氏是否得知当初元洄刺杀晏书珩的事。倘若不知,真相可能会让赵氏难过,也会离间她和元洄母子。出于不忍,阿姒不愿伤害她。出于理智,她还要仰仗赵氏和元洄,纵使那是事实,也不该由她来说。

可若隐瞒三人之间的纠葛,亦会让赵氏误解,认为她心思不纯。

阿姒刻意模糊刺杀一事,如实说当初她虽对这重情义的少年郎有些朦胧的好感,但成婚更多是因一个无依无靠,一个有心报恩:“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江回,又因尚还不够了解他,因此未曾怀疑。后来他变得越来越温柔体贴,我们一道沦落贼窝、同生共死。渐渐地我开始发自内心地信任他,甚至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再后来……”

她又说了复明之后的事,也说了自己和晏书珩的前缘。

赵氏轻叹:“原是如此,是他们两人对你有愧。”

阿姒感激于她的体谅。

赵氏笑了笑,走神地看着萤火许久,突然兀自摇头:“感情便是如此,先来后到比什么都重要。”

关于感情,阿姒心里的答案还未寻到,又自知懵懂。她想,或许能问问过来人:“夫人何出此言?”

赵氏低头沉默半晌。

阿姒以为她是倦了,欲提议回去歇息时,赵氏竟开始说故事:“我有个妹妹,曾是在高门大户的舞姬,十六岁时,她遇见一位贵公子。”

阿姒安静地听着。

她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

高门大户的庭院深深,回廊百转千回。刚下过雨,抱琴行走的舞姬脚下打滑,在廊前跌了一跤。

舞姬用身子护着琴,琴安然无恙,她却摔得鼻青脸肿。

少女正倒在地上龇牙咧嘴时,前方传来轮椅轱辘声。舞姬抬眼一看,是府上那位矜漠高贵的公子。

她忙抱着琴爬起来行礼。

向来疏离阴郁的贵公子看了舞姬一眼,淡声问:“你爱琴?”

公子爱琴,满城皆知。舞姬抱着琴恰巧在此摔倒,在场的仆婢都认为她是故意投其所好、借机攀高枝。

贵公子似也如此想。

但他却停下来,静待她回应,仿佛亲眼看看世人是何等伪善功利。

才十六岁的舞姬什么也不懂,她忍着腰酸腿疼,诚实道:“我不爱琴……但这琴很贵,摔坏了我赔不起。”

说到这里,赵氏笑了。

“世家大族都爱琴,但我与妹妹家贫,饭都吃不饱,谈何风雅?可没想到,就因为这个回答,我妹妹被公子带走了,留在身边奉琴。”

那位公子文武双全,名满天下。他本是个少年将军,却伤了腿,本就清冷的人更为阴郁寡言。

许是两个人的日子各有各的压抑,日久天长,生出了共鸣。

他们不顾身份悬殊地相爱了。

公子天性淡漠,舞姬常辨不清他有几分在乎,偶尔也会不安。

但二人依旧爱得不顾一切。

尽管心心相印,但公子和舞姬都很克制,并未过多亲近。他们相爱的事被舞姬兄长知道了,其兄为攀附权贵,暗中给舞姬茶水中下了□□。

那夜,她和公子做了夫妻。

高门大户的嫡公子自然不能娶一个庶族女郎。但他承诺待族中事毕,便带舞姬归隐。他们日日畅想未来,连以后两人孩子表字是何,包括孩子的长命锁,公子都亲自绘图构拟。

说到这,赵氏神深深吸了口气。

“可惜啊……”

这句话让阿姒心弦绷紧。

她爱看话本,自然知道有些词句一旦出现,便意味着遗憾的开端。

舞姬的兄长听说他们要归隐山林,若真归隐,他借妹妹攀附权贵的计划便泡汤了。兄长便趁公子出远门时,把二人私定终身的事捅到老夫人处,欲让老夫人做主,纳舞姬为妾。

但老夫人看穿舞姬兄长的贪婪本性,不予理会,且给公子去信,让他自行决断。公子很快回了信,可信上说的却是要弃她而选家族。

字迹确凿,舞姬不得不信。

老夫人看过信,给了赵氏一家人许多财物,让他们离去。

但彼时,舞姬已怀身孕,正纠结是否要留,她的兄长并不死心,还想借孩子牟利,极力劝她生下。

她本就舍不得,便生下了。

一大家子离了京,到了雍州隐姓埋名。孩子三岁时,雍州遭匈奴人入侵,举家逃亡时遇到匈奴人,有位别国将军从匈奴人手中救下他们。

那将军对舞姬动了心思。

舞姬兄长见对方有些来头,手上又有兵,乱世之中,金银富贵都不如兵权来得实在,于是兄长使了一出苦肉计,假装得罪将军。

为救兄长,舞姬最终委身将军。

半年后,她怀了身孕。

但她和公子的孩子却走丢了。

舞姬兄长贪心,他为了讨好将军,也为了从公子家人处谋取财物,便把舞姬个公子生的孩子送走。过后同舞姬说是公子族中派人抢走孩子。

阿姒听得揪心。

她忙追问:“后来那孩子呢,您……您的妹妹又如何了?”

赵氏神色萎靡,似是倦了。

她看着萤火,喃喃道:“我妹妹?她啊……她后来死了。”

赵氏望向阿姒领口那戴着长命锁的地方,她倏然冷静几分。

深深呼吸平复心绪,赵氏斟酌着道:“总之,直到孩子被抢走,我妹妹才真正开始怀疑兄长。我们试探一番,得知了所有的真相。

“最终我替妹妹,杀了兄长。”

.

夜深时,营帐外阵阵风声。

阿姒难以入眠,不仅因身在敌营,更因今夜的故事。

她自诩敏锐,可赵氏比局外人还要冷静的语气也让阿姒不敢乱猜。

舞姬是否是赵氏?

而那个被抢走的孩子……会是她所认为的那个人么?

这个故事令人遗憾的地方太多,情人反目、母子分离、至亲陷害。

赵氏并未说公子弃了“妹妹”是误会还是权衡利弊之下的决定。

阿姒亦猜不出,甚至不敢猜。

因为无论真相是有情人反目成仇,还是阴差阳错的误会……

都很残酷。

天将明时,阿姒起榻。

睡不着,她掀帘出帐,见无人拦她,索性走到附近土坡上,地面与天际交界处透出了淡淡微光。

日头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阿姒看得出神。

她像常年幽居地底的阴魂,被远处的光亮刺得双眼发酸,但仍迷恋地直直望向那明亮之处。

元洄练完剑,负剑而来,见到土坡上立着个伶俜的身影。

晨光稀薄,光影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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