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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眼倏忽瞪圆。

捱了好久,又听完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再捱了好久,直捱到巳初那声响,狼女试探着躺了下去,外面果然传来一声:“晚安。”

须臾,狼女眼眶一热,她把身体一转,趴在稻草上,堵着嘴巴,只轻微地传出小小的“呜——”声。

睡熟前,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句“卯正醒,巳初睡”,她记忆力好,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全背了下来,想到那句时,前句和后句本能地跳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短句都回忆了一遍,才慢慢进入梦乡。

第五天,饭点,狼女嗅到了肉味。

人肉的味道。

狼女敢肯定,那是人的小腿肉,她往常不吃这块,人的大腿肉才肥美,可如今她也不挑了——

黑暗里猛然伸出一只狼爪,张开了五指,狠狠地抓住烤熟了的肉,甲尖钩进肉里,凹处滋滋漫出油。

狼吞虎咽地吃完,狼女捂着饱餐的肚子,靡足地眯起了眼睛,就是那么毫无防备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人还是挺不错的。

下一息,狼女疯狂摇头,似想把刚才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又过了好久好久。

巳初钟响,狼女正拔着头发,心一慌,手一抖,整搓头发都被她揪了下来。“今天的短句还没有念!”她抬起脑袋,嚷:“你们这算是偷懒吗,今天沐休?”

一如既往,不会给予回应。

难道是出事了?

狼女咬肌轻轻颤动,下颔绷着线条,上排牙与下排牙仿佛最契合的齿轮,紧紧咬合。

是谁?

谁搞事?!

谁惹的事情,让她平白受苦?

狼女一拳锤在墙壁上,蜿蜒的血水从指缝中缓缓淌下。

心脏越跳越快,连她自己都不清楚,里面究竟装着什么情绪。是愤怒吗?不知道是哪来的家伙捣乱,破坏了她能听到的很少的声响。还是微妙的希翼?会不会有机会逃出去?

狼女想,她应该跑到牢门前,挤着脑袋从缝隙往外面瞅,哪怕黑不溜秋什么也看不到,说不定能等来混乱助她逃离。

但是,她没有动。

乖乖地,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凝望着黑暗,极为煎熬。

而在这种度秒如年的氛围中,她听到了照常的一声钟响。

卯正了。

外面早就有了太阳。

而她,因为没准时睡下去,准时醒过来,没了“晚安”和“早安”。

狼女烦躁地将下唇咬烂。

等到饭点,饭食准时端过来后,狼女诡异地松了一口气,从昨日起,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便少了些,又觉得自己这样简直贱得慌。

今天的饭食依旧有人肉,还是人的小腿肉,毕竟人有两条腿,昨天割了一块腿肉,今天还能再割一块。

狼女咀嚼着吃了,然后,今天还是没有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

她似乎有些懂了。

等到再一天,饭食还带着人肉时,狼女盯着那盘肉,半晌,慢腾腾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好半天,仿佛烫到那般,骤然往回缩。

又过了一会儿,她把旁边的水碗拖走,捧在手心里,一点点舔水,那盘子肉,一口都没动。

于是,今天又有了:“妖之初,性本善,与人交,心存善……”

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不算短,但也不长,狼女几乎是如同守财奴数金币那般,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难过地垂下脑袋。

翌日,饭食依旧有人肉,狼女学乖了,看都不看那人肉一眼,仍是抱着水碗,借由清水抚慰饥肠辘辘的肚子。

可,再凉的水也降不下去饥饿带来的灼烧感,狼女感觉自己胃中仿佛多了一颗蛋,裂开了条条痕路,爬出来一条长虫,速度很慢地在她胃里爬行,带倒刺的多足按压胃壁,一下下的挤动令那条细软的腰身重重压下去,简直恨不得剜开身体,去按揉自己的胃。

煎熬之下,三字短句的到来,却令她分散了注意力,仿佛是一场救援,在饥饿的折磨下,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都变得冗长了。

狼女将全副心神放在了那短句中,这样就能忘却饿得咕咕响的肚子,每一个字都听得异常清晰,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

到第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落下后,本该结束的人声,突然多了一句温柔的语气:“好姑娘,做得很棒。”

狼女浑身一颤,坐在那儿屈起双腿,两手环着膝盖,仰起脑袋,震惊地望向说话的方向。

那声音还在她耳边盘旋,敲着耳鼓,喉咙里仿佛有什么话要蹦出来,狼女死死咬着下唇,不敢让那句话说出口。

就好像……

好像……

如果说出来,就彻底对人族摇尾乞怜了。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换掉旧的食盘,放进来新的。依旧是一碗水,一份肉,肉却不是人肉,是普普通通处理好的羊肉。

炖得烂熟,是鲜嫩的小羊羔,不带腥膻。

旁边的水也不是水,是一碗羊肉汤,热气腾腾,氤氲的雾气如同钩子,撕扯她的肠胃,要将她拉过去。

狼女用尽全身力气,双臂箍着双腿,不让自己冲过去。背脊弓了起来,好像困兽犹斗,喉咙里抑出低吼,可她全身是抖的,每一片肌肤都在颤抖,似雪山将崩。

汤凉了,肉冷了,那股子勾人的香气也没有了,狼女心口那块大石头依然在镇压着,让她双唇颤抖,连气也不敢吐。

熬到了下一顿,送饭的人沉默着收走了食盘,换上了清水,还有两个大肉包子。

勾人的包子又大又白,还是热乎的,散发着鸡汁的香味。

是鸡汁包,荤的!

等人走后,狼女几乎是扑过去,上下排牙齿用力扎进包子里,鸡汁的香味砰然爆出,在口腔里炸裂。

烫得龇牙也不松开,腮帮子里鼓嚼,艰难地咽下喉咙后,狼女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赢了。

她扛住了饥饿,没吃羊肉。

陆县令看着她吃下鸡汁包,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林公子说得对,底线就是这么被打破的。

出去后,到了明堂,亲信期期艾艾:“大人……”

陆县令冲他招招手,“站近些,天冷,火盆在这儿。”

亲信眼眶一热,挪了过去。

陆县令:“你刚才想说什么?”

亲信:“大人,这么做真的能让狼妖归顺吗?”

陆县令毫不犹豫地点头:“能。”

亲信:“可是,那狼女都没有吃您精心准备的羊肉。”

“她不吃才让我放心。况且,她吃了包子。”

“吃包子怎么了,她之前不也吃了馒头吗?”

“不一样。”陆县令笑着摇摇头,“包子带肉,也是荤腥,她妥协了,只是自己觉得还没有。但是,兆临,就像官场中的巨贪,可能一开始也只是想贪几十两银子,让家里过个好年,年过了,平日里孩子长身体,是不是该多吃几口肉?长大后,得娶妻嫁人,聘礼或者嫁妆总不能让亲家小瞧,孩子也有了孩子,亲孙子能不富养?家里人多了,小屋子是不是需要换成大宅子?只要先开了一个口子,底线就会一步步被拉低。”

名为兆临的亲信似有些明白了,可又觉得就那么让一名洞主收心,未免有些轻飘,不太切合实际。

陆县令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熬鹰吗?”

熬鹰,是一种训练猎鹰的残忍方式,将鹰抓回来后,接连几天不给睡觉和进食,磨掉野性,往后那鹰便会无比的温顺,接受驯服,指哪打哪。

回忆着龙雀传信里的内容,陆县令双目微微放空,“当然,对于有智慧的狼女,不能单纯的折磨,需要吊着她,给了甜头后再冷处理,过段时间后再给些许甜头,让她患得患失,慢慢地咬紧钩子,再也脱不掉。”

亲信的影子在亮光下长长拖在身后,似乎是抖了一下。

陆县令抬手揉了揉眼角,“是不是很毛骨悚然?”

亲信沉默地点头。

陆县令微微垂头,笑了一下,“我也觉得,所以,兆临啊,这不是一件好事。告诉我这个办法的人,早就在信中写明了,它并不会因为对妖族使用,就变成正义的。它是魑魅魍魉的鬼术,是狰狞的恶鬼,我与他,皆是丧尽天良,与枭獍无异——他知道这点,我也知道。”

陆县令坐到案桌后,放好公文和笔墨纸砚,仔细地挽起衣袖,正要批公文,却看到缺了一根指头的手,神色便有些怔然了。

再听到亲信迷惘的一句:“既然不是好事,我们为什么要做呢?”

“因为……”

陆县令侧头看过去,眼角正扫过一面铜镜,鬓角的白发象征着他已不再年轻。

“因为妖吃人。纵使对于他们来说,吃人便和吃牛羊一样,都是满足口腹之欲,妖吃人没有对错,可是,我是人,在人眼中,这事就有了对错。兆临,只要我一天是人,只要妖一天吃人,那我和妖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有一件事,它只对那狼妖十恶不赦,于人族,或许能成为一项助力,我会去做,我当然要去做!”

“我怜惜妖族,谁去怜惜被妖族吃掉的,我们的同族呢?”

炭火在旁边烤着,亲信却知道,自己发热的脸颊并不是因为火焰的烘烤。“大人,您只是让我观察她的后续反应,而其余时候,具体的熬鹰法子,我都不清楚。您一是为了保密,多一人知道,这方法就多一份泄露的危机,二来,是不想我也脏了手吧?”

陆县令点点头。

亲信:“我不问您如何熬鹰,可是,请您将送饭这事儿,交给我做吧。”

“不……”

“大人!”被火光映亮的双瞳晶莹着陆县令的倒影,“不论您死后,是荣升神明,还是成为恶鬼,属下都想跟着您,若是折磨妖族有罪,也请上苍将此罪加诸于我一份!”

*

底线只要破了一次,那就是很可怕的事情了。

狼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习惯卯正醒,巳初睡,每日听对方念三字短文,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如今牢牢记在心里,伙食也是一日一日的好,馒头,鸡汁包,鸡肉,羊肉,给什么,狼女便吃什么,只除了人肉。

再一次将混在肉包子里的人肉包子剔出去,那扇从未开过,连送饭都是从小窗口送进的门,蓦然被打开,亮光堂然而入,光明驱散了黑暗,清新的空气涌入这个混浊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