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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弘教殿中灯火辉煌,管弦盛陈,舞袖低回,筵席一直排到廊下、院中。

今日太子大婚,三省六部和京兆官员皆来赴宴;各地节度、都督、州牧刺史府都派了专员前来道贺;更有八方藩属国派遣贺婚使远道而来。

端的是绯紫耀目,玉觞金筵,众人觥筹交错,乐不思蜀。

本朝风气开放,时人喜好歌舞,酒过三巡,众人面红耳热,便开始技痒难耐,纷纷起身一展舞姿歌喉,醉眼朦胧间,逮着个人便称兄道弟、把臂言欢,也不管昨日在朝会上吵得差点厮打起来。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畅乐之至。

只有太子本人老大不高兴。

他握着酒觞,冷眼看着高官们群魔乱舞,一张脸快耷拉到食案上了。

他乜了一眼大媒卢思茂,德高望重的卢公正兴致勃勃地跳胡旋舞。

亏他大腹便便,身姿却这般矫健灵巧,转得像只中间大两头尖的陀螺,一双袖子舞得如同两道紫电,赢来堂中阵阵喝彩。

尉迟越心道酒这东西真不是东西,堂中这些都是大燕的股肱栋梁,三杯黄汤下肚便浑然忘我,连体统都不要了。

酿酒又糟践粮食,今岁山东大旱连着蝗灾,秋季定然欠收,减免赋税是必须的,保不齐还要开仓放粮赈灾,明年国库肯定吃紧。

就该把这有百害而无一用的东西禁了,尉迟越凉凉地看了一眼觞中残酒,用指尖敲敲杯壁,心道明日便叫御史中丞上书。

正想着,就见御史中丞周宣举杯长笑:“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

说罢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袖揩揩嘴:“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倾耳听……嗝……”

尉迟越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大媒卢思茂跳了两支曲子,略感力不从心,只得停下喘口气。

他正了正头顶上歪斜的蝉冠,目光往席中一扫,不知怎么发现了尉迟越这条漏网之鱼。

他甩甩袖子,二话不说又舞了起来,如一阵紫色的旋风,片刻便舞到了太子的席前,边舞边下拜:“今日殿下大喜之日,何故枯坐席中,不妨与臣等同乐。”

说着也不见外,笑眯眯地来拉扯尉迟越:“来来来,殿下,娶妇是人生第一等乐事,莫要这么苦大仇深的……咱们今日定要通宵达旦,载歌载舞,不醉不归!”

尉迟越嘴上推辞:“某不擅歌舞,还请卢公见谅。”

心里冷笑,娶妇连新妇的面都见不到,陪你们这些老头子饮酒,这是哪门子的乐事。

卢思茂歪缠了一会儿,尉迟越只是不肯就范,他只得作罢,灌了他两杯酒,和御史中丞抱在一起载歌载舞去了。

尉迟越拿起清水漱了漱口,皱皱眉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入喉辛辣,还令人丧失神智,令人做出种种蠢行来,着实误事。他向来量浅,平日几乎是滴酒不沾,宴饮上便总是吃苦头。

上辈子大婚,他叫群臣几杯便灌得不省人事,被横着抬到东侧殿,直到三更胸闷气短醒转过来,只来得及叫黄门去后面传句话,便吐得天昏地暗,第二日头疼欲裂,在床上躺了一日。

那时候他对沈氏有些抱歉,虽然不满意张皇后替他选的太子妃,但他也不至于故意在大婚当日下她脸面。

然而他身为储君,断然没有向妻室赔礼道歉的道理,事后赏了她两箱锦缎就算囫囵过去了。

后来见她没什么异状,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如今想来,她那时候初来乍到,第一夜便独守空房,想必滋味不好受。

好在这一世他早有防备,一早便叫黄门在自己的酒壶中兑了大半的清水,定然不会重蹈覆辙。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堂中已有不少官员醉倒,便佯装不支,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着群臣作揖,称醉道失陪。

臣僚们大多已经醉得五迷三道,哪里还顾得上他,摇头晃脑地嘟囔几句,便叫他成功溜了出来。

尉迟越由两个黄门搀扶着出了弘教殿,沿着回廊绕到殿后,从后门出了院子。

一走到僻静无人处,尉迟越的醉态便当然无存,正要举步赶往寝殿,忽地闻到自己衣服上酒气熏人,改了主意道:“先去浴堂殿,伺候我沐浴更衣洗漱。”

想了想又道:“再煮一炉椒桂汤。”他的酒里虽然掺了水,但兑稀的酒也是酒,口中难免有酒气,他自己尚且觉得熏人,更别说沈氏了。

这是他们大婚第一夜,须得慎重些。

尉迟越一边盘算着,一边去了长寿院西侧的浴堂殿,将自己里里外外捯饬得如兰似麝喷香喷香,换上薰了龙涎香的新衣,这才踌躇满志地出了浴堂殿。

刚走出两步,他又折返回去,从香盒中取了一片鸡舌香含在口中,确保自己吐气如兰。

这下是万无一失了。

尉迟越瞥了一眼更漏,已经将近子时了,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从酒筵上脱身便已有些晚,沐浴更衣耽搁了一会儿,想必沈氏这时候,已经等得有些心焦了。

这么一想,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今日东宫灯火璀璨,映照得星月无光,也用不着提灯照路,尉迟越疾步在回廊中穿行,腰间佩剑、金丝香囊与玉腰带相撞,时不时发出丁零当啷的欢快响声。

不一会儿他便觉额头沁出薄汗,已是仲秋,但气候依旧有些热,晚风带着燥意。

风一吹,方才饮下去的酒发散出来,直往尉迟越头顶蒸腾,闹得他又些熏然。

他不禁想起方才行合卺之礼,沈氏大约是不擅饮酒,一口下去辣着了,眼里沁出薄薄一层水光,哪怕一张脸涂得五颜六色,也颇为动人。

若是洗去铅华,略饮一点薄酒,双颊晕红,星眼迷离,还不知有多好看呢。

这么一想,酒这东西也并非全无是处。

尉迟越不由又想到那日桃林中她一身素淡衣裳、脂粉未施的样子。

她此刻想必已经沐浴洗濯一新,换上了寝衣,正坐在帐幄中等他一起行……敦伦之礼。

尉迟越想到此处,腹中便像点了一把火,方才的酒意借着火势窜遍他全身。

他只觉头重脚轻,脚底下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上,笑意不由自主地从嘴角荡漾开去。

尉迟越心头一凛,掖了掖衣襟,正了正金冠,此乃人伦大事,不可存有狎戏之心。

常言道酒为色之媒,果然不是好东西。

他一会儿心旌摇荡,一会儿克己复礼,终于揣着一腔矛盾来到了长寿院。

寝殿中烛火吹熄了大半,加上帷幔重重,比别处显得深幽些,尉迟越有些纳闷,不过还是理了理衣袍,举步往里走去。

外殿内侍见太子来了,连忙齐刷刷地跪下行礼。

内殿的宫人听见动静,都慌了神。

大婚之夜太子妃自己先睡了,太子若是发怒,他们这些下人多半也要遭殃。

可是此时去叫醒太子妃……

他们想起眉妩的遭遇,又默默退缩了。

殿下发作一顿,大不了就是罚他们去扫茅厕,而打搅了太子妃清梦,可是会被逐出宫去的。

两害相权,还是太子妃更可怕一些。

素娥和湘娥也很着急,他们与沈宜秋亲近,不怕被她发落,但是他们家小娘子刚刚立了威,他们自己人怎么能去拆台?

他们到底也才十几岁,虽算机敏,可历练有限,遇上这种事也慌了手脚。

一个迟疑,太子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屏风前。

这时候再要去叫醒小娘子也来不及了,素娥和湘娥心如擂鼓,面色煞白,只好拜倒行礼:“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素娥机灵,有意将那声“太子殿下”叫得特别响亮,然而沈宜秋睡功了得,只要睡熟了,便是有人将屋拆了她也未必会醒。

素娥悄悄往纱帐中一看,里面的被子卷半点没动弹,后背顿时一凉,心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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