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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蕴在前往热河的一路上都在想太子爷会是如何境况。

好端端的木兰行围, 一夜之间囚了五位皇阿哥、好几位大臣,天亮又将阿哥们开释了,可唯独太子爷得了个禁足的旨意, 外头该是怎样的人心浮动、议论纷纷?即便如今没传出什么新的旨意, 但托合齐还被押着,鄂伦岱却被开释了……

程婉蕴在热河行宫的下马碑前扶着添金的手下了马车,抬眼一看便正好瞧见意得志满地隆科多骑着高头大马, 领着一队队巡捕营的兵马在行宫外围的驿道上行护卫之职,那一身昨日还穿在托合齐身上的从一品官服,那红宝石顶戴、麒麟补服,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添金恨恨地呸了一口:“小人得志!”

程婉蕴手指安抚地在添金手背上点了点,等弘暄带着弘晳、弘晋跳下马来,额林珠领着两个妹妹也下了马车,程婉蕴环顾一周,冲几个面色紧绷起来的孩子点点头, 又转头去看眼前的城台阙楼,丽正门是热河行宫的正门, 开了三间方形的门洞, 仍旧是枪戟如林、兵马守卫森严。

她望着那将行宫围得铁桶般的三旗兵马, 心里有点古怪:若康熙真定了太子爷的罪,太子爷的人也统统都被收押,那康熙为何还要枕戈待旦, 一副还严防不测的模样?

就在她兀自疑惑之时, 朱漆铜钉的侧门里出来一队人, 为首之人正是克图阿哈尼堪,朝程婉蕴下拜行礼道:“奴才克图阿哈尼堪, 见过太子嫔娘娘!皇上有旨,请太子嫔娘娘、几位阿哥格格们随奴才从德汇门进行宫,之后无召不得出。”

程婉蕴虽然不认得克图阿哈尼堪,但她认得他身上那身都统的狮子补服,这是个二品大员。她回身招招手,将孩子们都拢到身边,不卑不亢地回道:“谢大人,请带路吧。”

克图阿哈尼堪有些意外地瞥了程婉蕴一眼,这个东宫盛宠不衰的太子嫔没想到还有几分心性,遇着这样的大事,八福晋都成了慌脚蟹,若非隔日一早八爷就放了出来,她恐怕都将长城哭倒了。

一行人跟着克图阿哈尼堪往德汇门走去,弘暄抱起弘晋,步步沉重。额林珠左手牵着茉雅奇右手拉着佛尔果春,小腰杆学着额娘挺着笔直,她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没有留意到额娘和弟弟弘晳在听到“德汇门”之后,神色都松了松。

热河行宫作为皇帝的行宫,遵循着天子九门的规格而建,丽正门为正门,德汇门却是东门,它的规格比丽正门都要降下一等,没有威严的石狮子也没有照壁,因为它既是热河行宫的东门,也是行宫里东宫生活片区的宫门,其门内就是程婉蕴与太子爷年年驻跸热河住的地方,是康熙专门拨给胤礽居住的“一片”宫殿——与其他阿哥们只能一大家子挤在住某一处宫殿不同,德汇门内共有七进宫殿,绮望楼不过是其中一间罢了。

克图阿哈尼堪特意说明皇上让他们仍从德汇门进入,不论其他,至少康熙仍然承认太子身为储君的地位。这一点点微妙的暗示,程婉蕴听懂了,只是如今身边还跟着旁人,她不能跟孩子们解释,只能看着额林珠、弘暄他们神情越发悲壮、紧张,随后她就瞥见了弘晳那张过分平静的脸,母子两个相互眨眨眼,程婉蕴嘴角溢出一点笑。

弘晳这个孩子别看他平日里一副沉浸科学世界的样子,但他的聪慧与政治敏感度却是孩子里最高的,这也是为何这么多年来,康熙从来不计较他“荒废正道”的缘故,老爷子看人看得准啊。

等到了绮望楼门外,亮明令牌给负责看管的两位副都统,克图阿哈尼堪便停下不往里头去了,对程婉蕴再次拱手行礼:“娘娘请吧。”

绮望楼是三座合围的二层小楼,依山而建,地势颇高,登上二楼围廊甚至可以俯视行宫城墙,屋瓦时碧琉璃瓦盖顶,在秋日极好的日头下,犹如碧宇金颢,的确不愧绮望二字。

程婉蕴将弘暄、弘晳、弘晋安顿在左侧楼,让两个媳妇自去安排自家的事情,顺带替她照料小儿子,额林珠和茉雅奇外加佛尔果春就住右侧楼,拨了碧桃去帮衬三个小姑娘日常起居。将孩子们全都打发,她才重整旗鼓,拾阶而上。

太子爷如何,是颓唐还是悲愤?被冤屈囚禁只怕很不好受……程婉蕴被自己脑补得有点心疼,脚步便不由加快了几分。

她在楼下时只觉着绮望楼四下安静无比,越往里头走,便是楼前空地那一地的竹影树影都透着股悲意,但上了楼刚行至门外,她却听见太子爷清朗温和的声音:“你这牛尾刀也算好刀了,只是有一处不好,这刃身上的摺叠纹路做得不够细密,真要上了战场,不易导血,容易生锈。”

“再看看你的,呦,柳叶刀,这刀好啊,拿黑钢打的?这刀柄的狻猊雕得不错,血槽是八卦纹?这不是营里发的,你自个花钱打得吧?”

“太子爷好眼力,奴才这刀花了三百两银子!是京城里一等一锻刀世家‘官氏锻刀’的手艺!是官氏铁匠铺里最好的黑钢刀。”

里头七嘴八舌热闹非常,程婉蕴走到窗子边一瞧——绮望楼里外都有官兵看守,这楼梯口守着两个,厅堂里也有十来个佩刀的官兵在里头看着太子爷,但太子爷竟在堂屋里跟看守们一块儿吃喝聊天,还评论起他们随身佩刀的工艺好不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再看他的模样,仍旧是一身茶壶底熨得笔直的杏黄蟒袍,外头罩了件藏青色团龙背心,病容还挂了几分在脸上,目光清朗、神色平和,一点也没有身为囚徒的自觉。

程婉蕴:“……”白瞎了这一路的担心。

她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但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蹿上心头来,她大步走到半掩的门口,冷着脸伸手把门推开。

吱呀的门轴响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胤礽本来背手欣赏第三个兵将的佩刀,连忙扭过头来一瞧,见身着太子嫔品级服饰的程婉蕴站在那儿,不由欣喜万分:“阿婉你到了?路上如何,可有累着,快进来——何保忠,倒茶!”

屋子里聚了一团的官兵连忙跪下行礼匆匆退了回去,胤礽还有心情跟打头的总兵拍了拍肩:“我家女人孩子来了,不得空招待你们了,回头得了空再过来喝两杯酒。”

那总兵红光满面地躬身道:“谢太子爷!”激动得出门时还差点绊了脚。

胤礽上前迎程婉蕴,快走到面前才发觉他的阿婉面色不虞地盯着他瞧,一言不发。

他走过来的脚步都心虚地轻了,他再次看向打扮得很隆重的阿婉,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们在张家口行宫,骤然听闻他被禁足于绮望楼,两边断了联系,她便只能像那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的小狐狸,骤然没了依靠,便扯起自己的品级大衣裳,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来,好让人家不敢小瞧、怠慢东宫,只是这一路上定然是煎熬万分的。

他心里不由愧疚万分,但事发突然,他自己也是揣测着圣意苦中作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阿婉,四目相对,胤礽只能讨好地去拉她的手。

何保忠从后头端茶盘过来都不由蹑手蹑脚了起来。

太子嫔娘娘生气起来的确可怕。

主仆两人那狗狗祟祟看她脸色的模样让程婉蕴的气又消了,便瞪了太子爷一眼便携了他的手进了太子爷起居的西梢间,捡了椅子两人挨着坐下。

何保忠连忙将茶与点心搁在圆桌上,就退出去关上了门让主子好好说话。

程婉蕴仔仔细细将太子爷的脸看了又看,眼尖地发现了他又清减了几分,知道他是病没好全,又遇着这样的事耗费心神导致的,叹着气道:“家里的事你都不必担心,孩子们各个都好,额林珠照顾妹妹,人都懂事了不少,弘暄、弘晳受了点惊吓,但也能立起来,我们唯一不好的,便是都担心着你,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你好歹跟我说个准话。”

说着说着竟然生了几分泪意,程婉蕴连忙低下头去。

关上门来,胤礽强装出来的自在镇定总算褪去了几分,他将阿婉拉到怀里轻轻拍着背,人总是这样,没人安慰还好,一旦有了依靠就会再也忍不住委屈,程婉蕴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陷入了熟悉的怀抱,闻到太子爷身上那令人安心的味道,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没事,皇阿玛不曾亏待了我,虽然出不去,但这几日在绮望楼里好吃好喝,还能下楼和这群官兵们打打布库、比划比划,这么多年我就没这样清闲过,如今身上一点差事也没有,倒像休了长假似的,除了牵挂你们,我没有什么不好的。至于发生了什么……”

胤礽想起了那日深夜觐见康熙的场景。

烟波致爽斋里,皇阿玛望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底下的一个眼生的太监战战兢兢地问他:“皇上有话问太子爷,太子爷这几日在张家口行宫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一一说来,不得有所欺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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