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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比谁都从容,宋夫人想。

喜娘一直盯着刻漏,终于吉时到了,新娘盖上了喜帕。

喜娘和宋夫人一起搀扶了她,走出正房。

院子里却有个俊美至极的青年,他今日避讳新郎,没有穿红色。可京城谁不认识监察左使念安呢。宋夫人看见他,心里就打了个突。

这也是传说中,人不人,鬼不鬼的一位。

“我来背嫂嫂上轿。”他笑得开心。

滑天下之大稽了。

念安是霍决的契弟,哪有小叔子背嫂嫂上轿的。

不过再想到他其实是个净过身的阉人,宋夫人就木着脸扶着新娘子上了他的背。

全福人不用再往前跟了,这时候就该娘家有眼力的人请全福人去喝茶并奉上礼金了。

这新娘没有娘家人,孤零零的。

倒是有霍府的管事上来招呼,道:“夫人先歇歇,补个觉也行,为夫人安排了席面。都督请夫人晚上再陪一陪新娘,免得新娘一个人太冷清。”

等一下,什么意思。宋夫人忍不住问:“就,就我一个人吗?”

管事道:“是。”

宋夫人问:“女客呢?”

早上是娘家嫁女的礼,晚上就是夫家成亲的礼,该宾客盈门的。

管事却道:“没有女客。”

宋夫人只说不出话来。想起新娘那张干净的容颜,秋水般的眸子,打心底,为新娘子难过。

这一日,新进士们都放假了。

因殿试之后,还有“选馆”,即考庶吉士。若能考中,便能入翰林,做天子近臣。

没有人不想离权力中心更近一些,入翰林登馆阁,才是正途。

毕竟他们不如一甲的三人,能直接留在皇帝身边,叫人羡慕。

今日状元授了修撰,榜眼和探花授了编修。

皇帝依次接见了他们,御前答对。这是在皇帝给机会让新人展示才华,三个人都打叠精神。

状元第一个,待出来,榜眼被宣进去,榜眼也出来了,最后是探花。

听到内侍唱名宣他,陆睿抚平衣摆上的褶,从容地站起来。

干清宫的书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事接见臣子的地方,陆睿进去,皇帝赐了座。

皇帝问:“卿始出仕,未知有何志向?”

陆睿抬眸。

那皇帝还不到四十岁,正是男子盛年,巅峰时刻。

“臣生平,有三志。”陆睿腰身挺拔,“若能以毕生之力,做成一件,便此生无憾。”

……

干清宫中,响起皇帝的喟叹:“卿这三志,何尝不是朕想要做的事。只谈何容易。”

因陆睿所谓的三志,其实就是大周的三大沉疴积弊。

“臣亦知。”陆睿道,“只幸好,臣还年轻,陛下也年轻。”

新科探花郎的确年轻,眉眼间都是清气和锐气,比那些官场上的老油条让人看着舒服太多了。

比起来,状元虽沉稳,也称得上是厚积薄发,但因年纪的关系,已经没了锐气。

榜眼为人圆融,仕途上磨炼磨炼,能想见将来的官场手腕,却少了清气。

新血,还得像陆嘉言这样,敢想,也敢说。

才想着陆探花敢想,陆探花已经伸手入怀,取出一本奏折,双手奉上:“此臣所作三策,削藩策,整军策,东海策。”

皇帝惊了。

内侍上前接了,奉给皇帝。

皇帝粗略先翻了翻《削藩策》,合上。

“陆嘉言,你真敢想。”

陆睿微微一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有什么不敢想。”

皇帝道:“宗室如何能入科举。”

陆睿道:“所以,要剥离他们宗室的身份。”

皇帝道:“谁愿意没有身份。”

“有的。”陆睿道,“宗室庞大,靡费财政。以河南一地来说,税赋几被吃空。可实际上,落到每一个宗室身上,竟是富有富的不够,穷有穷的不够。”

皇帝问:“此话怎讲。”

“富者如亲王、郡王,广纳妻妾,子孙之多,令人瞠目。维持这一大家子的奢靡生活,不够。”陆睿道,“到旁支末系,没了荫封,要维持体面生活,亦不够。”

“宗室常在当地闹事,占良田,夺税赋,令地方官员不胜其扰。归根到底,是因为陛下觉得给他们已经够多了,实际上摊到每个人手里都不够,却又囿于身份,什么也不能做,自然只能生事,多占多抢。亦有将宗室女嫁与商人换彩礼的,失了体统。”

“我昔日游历结交一人,亦有进士之才,本想与他相约春闱,才知道,他是末支宗室,空有满腹才学却不能科举,只余遗恨。”

“太祖皇帝对宗室极其优待,自是希望自己的子孙衣食无忧的。只太祖皇帝肯定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宗室数量之庞大,已到了拖累朝廷的地步。这却不是太祖皇帝的本意了。”

“陆卿说的都对。”皇帝轻叩着那奏章,“只你可知道,比起那些愿意的,更多的是不愿意的。你可知道这将触动多少人的利益,有多大的反对声音。”

陆睿抬眸:“陛下若读了臣的《整军策》便知,那才是真正触动旁人利益的事。直如割人血肉,撕咬起来,都是血淋淋的。”

《整军策》和《东海策》皇帝还没看。但他是个胸有大志,十分勤勉的皇帝,光是从这名字上看,都能想象得出来的。

“卿的胆子真大,到底年轻。”他说。

“正因年轻,才该胆大。”陆睿说,“臣也怕日后宦海沉浮,再没有这锐气,或者连想的勇气都没有了。庸庸碌碌,只求个富贵。”

皇帝凝目。

“陛下不必忧虑,臣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道,“臣刚才说了,幸臣年轻,幸陛下也年轻。臣所作三策,也只是雏形,不是终章。臣还有许多思虑不到考虑不周的地方,臣自知的。”

“臣今日将三策递交陛下,并非进策,只是表明臣的志向。”

“至于这三件事,还请陛下给臣二十年。臣想与陛下,共留名史册。”

有勇气,有自知。

皇帝笑了,欣慰道:“好,便给你二十年。”

待从干清宫出来,状元和榜眼还在等他:“怎地这般久?”

三个原是一起入宫的,也想着一起走。

待出得宫来,已经腹中饥饿,又相约去酒楼。只走到半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如昨日赏进士游街那般涌上主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榜眼惊叹:“这是谁家嫁女,这般大的排场?”

长长的队伍,堪称十里红妆。百姓们交头接耳,围观惊叹。

从人去打听了,回来道:“不是谁家嫁女,是监察院霍都督今日娶妻。”

状元和榜眼对看一眼,道:“不如咱们绕道?”

陆睿却想起年节里,手臂上被捏出来的乌青。他道:“看看。”

状元榜眼不意那个最冷清的人竟要去看热闹。其实他们也想看,原就是怕这个冰雪一样的人嫌弃才没说的。当即都一夹马,往前去。

骑在马上,视线高于众人,陆睿凝目看去。

嫁妆在前,新人在后。队伍长长,几乎看不到头。那一抬一抬的嫁妆,看得出来沉甸甸。两旁有锦衣番子骑着高头大马列队护卫着,威风凛凛。

数不出来动用了多少人。

只你深深地,感受到了“权势”二字。

一匹大宛宝马四蹄踏雪,浑身漆黑,监察院都督霍决穿着大红吉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眉眼含笑。

镶珠嵌玉、华丽奢靡的八抬大轿,抬着他的新娘,从小陆探花的眼前,缓缓走过。

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