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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孩子的眼睛,温蕙什么都明白了。

她伸出手,摸摸冷业的头,给了他一个微笑:“哎。好孩子。”

她站直,看向英娘。

英娘不敢看她,只死死盯着地面。

没有人比温蕙更明白英娘此时的心境了。

这世上,大概英娘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温家人。

英娘面对温蕙,一如两年前,温蕙面对温柏。

当那一柄刀落下,直插入心脏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来着?

温蕙恍惚发现,竟记不太清了。

反而是当时,小安站出来,伸出手掌撑住她的感觉更清晰一些。

然后霍决就发疯了。

霍决疯起来,别的什么事哪还算个事?逼得她不得不把过往都抛下,往前走。

其实只要能走过来,那些就都过去了。

温蕙过去抱住了英娘。

“英娘姐。”她紧紧抱住她,“嫂嫂……活着就好。”

“那年死了好多人,我娘死了,我爹死了。”

“你和三哥都还活着,太好了。”

英娘如同被卸下了一道沉重的枷锁,她闭上眼睛,落下泪,紧紧地也抱住了温蕙:“……月牙儿。”

景顺五十年,邓七的一支商队自高丽返航,沿途补给,听说了京城动乱,山东空虚。

领队的是邓七一个义子,他当即拍板,登岸做了一票。

徐家堡是先于温家堡被围的。父亲和兄弟们都去京城了,堡中英娘做主。

她组织了堡中老弱男女抵抗,也清醒地认识到军堡被攻破是迟早的事。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她向温家求救。

因温杉是她的未婚夫。在这种绝境中,她能指望的就只有温杉了。

但温杉终究是没来。

军堡被攻破的那一刻,英娘想,我不怨他,我不怨他。

因温家堡也没人了,大家其实都没人了。

温杉没来,不怨他。

英娘被掳上了船,遇到了贺家的莞莞。

女人们都被关在下面的舱房里,又热又潮。

在路上,莞莞和英娘便受辱了。

莞莞后来受不住,她跟英娘商量:“我们一起死吧。”

“我娘叫我和她一起死,我都踩在凳子上了。”莞莞说,“她先蹬了凳子,两个脚乱踢,两只手在胸口乱抓,还翻白眼,吓着我了。我头还没来得及伸进去,从凳子上摔下来,就没勇气再上去了。”

“现在想想,好后悔呀。如果那时候死了就好了。”这曾经叫百户家的姑娘们都羡慕的千户家小姐说。

“那时候要是死了,就能干干净净的。说不定朝廷还能给个节烈的旌表。这样百年后旁人从我家门前经过,都能看到,贺家的莞娘,是个烈女。”

可是莞莞注定做不成烈女了。

她叹息着,劝英娘和她一起死。

英娘不说话,只不肯。

莞莞说:“那你别后悔。”

她站起来解了腰带,试了几下,但舷窗太高,总也甩不上去。

她又喊英娘:“来帮我一下。”

英娘趴在墙根,莞莞踩着她的背,才把腰带塞进窗栅里绕过去,打了个结,又把头伸进去,说:“我好啦。”

但英娘不肯动,开始哭。

莞莞踢她:“我好了呀。”

英娘哭着爬开了。

莞莞双脚悬了空,重复了她娘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乱踢,乱抓,最终死于窒息,尿了一裤子。

这一段海上的行程,在英娘的回忆里便伴随着舱房里潮湿的腥臊气味,莞莞垂下来的头,吐出来的舌头。

虽然其实,她的尸体很快就被拖走了。

那时候英娘的头脑昏沉沉,在甲板下面的舱房里,也根本不知道白天黑夜。船行了仿佛一个甲子那么久,终于到了。

女人们被用绳子栓成长长一串,牵着往外走。

甲板上有许多人,海盗们都拿着刀,威逼着和许多英娘一样被捆缚着的人。

海盗们劫掠的不止是女人,也有年轻男人,也有老弱。英娘原不明白那些老弱有什么用,她被绳子牵着走过甲板的这一段路,明白了。

投名状。

年轻的、力壮的男人被牵出来,给他一把刀,再给他一个老弱。

他肯挥刀杀了老弱,交了投名状,从此就成了海盗。

他若不肯,海盗就杀了他。

英娘麻木地转过头去,手上的绳子牵着她往前走。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似是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苍老嘶哑,竭力大喊:“我是秀才!我会写字算账!我有用!”

英娘再次转过头去。

那个被当作“老弱”推出来,趴在地上大喊的人,是温家堡的吴秀才。温家兄弟和月牙,都是他启蒙识字的。英娘和温杉的六礼,都是他跑动的。

生死一刻,他趴在地上声嘶力竭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我会写字算账,我有用!我有用!”

学识是一种财富,在哪里都有用。

海盗真的放过了他,把他踢到了一边去,又推了一个老弱过去。

另一边,则揪出来一个青壮。那人抖着下不了手,海盗觉得他无用,把他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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